弘道二年春,洛阳宫苑内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枝头却已挣扎出些许鹅黄的嫩芽,透着一股怯生生的生机。然而,这股生机却未能浸入皇帝李显日常起居的神龙殿。殿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倒春寒的湿冷,也仿佛蒸腾起了李显心中某些虚浮的念头。
即位已近两月,那最初如山压顶的惶恐、在母后阴影下无所适从的茫然,似乎随着一次次在奏疏上机械地用印、一次次在朝会上听着母后与宰相们议定诸事而逐渐变得……习惯了些。他开始觉得,这皇帝之位,或许也并非全然是煎熬。至少,这殿宇的辉煌、内侍宫娥的敬畏、以及身上这身触手可及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明黄常服,都是实实在在的。
他斜倚在软榻上,看着宫女小心翼翼地将一份批阅好的奏疏放到他面前的紫檀小几上。那朱红的批语,他一眼就认出是母后的笔迹,内容是关于漕运事务的决断,他看不太懂,也无意深究。只是拿起玉玺,在内侍监恭敬的指引下,在预留的位置上重重盖上印鉴。
“陛下用印——” 内侍拖长了声音唱喏。
这声音,如今听在耳中,似乎也少了几分最初的刺耳,多了几分……理所当然?
“皇后呢?”他放下玉玺,随口问道。这些日子,唯有与韦氏在一起时,他才能稍稍放松,感受到一丝常人的温情,而非时刻笼罩着他的、无形的压力。
“回大家,皇后娘娘正在后殿。”内侍躬身回答。
李显挥了挥手,起身走向后殿。韦后正对镜理妆,见他进来,立刻起身相迎,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笑意。她出身京兆韦氏,但并非显赫嫡系,其父韦玄贞如今只是个普州参军的地方小官。自李显登基,她虽贵为皇后,母仪天下,内心深处却始终萦绕着一丝不安——后宫与前朝息息相关,若外家势弱,她这皇后之位,又如何能坐得安稳?
“陛下今日气色甚好。”韦后替他斟上一杯温热的酪浆。
李显接过,饮了一口,叹道:“整日对着那些奏疏,千篇一律,甚是乏味。还是与你说说话自在。”
韦后眼波流转,依偎过来,声音放得更柔:“陛下是一国之君,日理万机,自然辛苦。只是……臣妾有时想起父亲,远在普州那等偏远之地,年事已高,心中实在难安。”她说着,眼圈微微泛红,“若父亲能在京中为官,哪怕只是个闲职,臣妾也能时常见到,略尽孝心,心中也能踏实些,更好地服侍陛下。”
这话,她已不是第一次提起。以往李显总是含糊其辞,言及需顾全大局,母后未必允准云云。但今日,许是那酪浆暖了身子,许是那“一国之君”的称呼让他有些飘然,又或许是他内心深处也渴望做出一件能证明自己“权力”的事情,他忽然觉得,这并非什么难事。
他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连提拔自己的岳父,都要看人脸色吗?
一股莫名的勇气,或者说,是长期压抑后的幼稚冲动,涌了上来。
他握住韦氏的手,挺了挺不算宽阔的胸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爱妃不必忧心。此事,朕自有主张。不过一官职尔,有何难哉?”
韦后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紧紧回握他的手:“陛下……此言当真?”
“君无戏言!”李显自觉豪气干云,“朕不仅要调他回京,还要予他高位,方能配得上国丈的身份,也让爱妃面上有光。”
他心中迅速盘算着。侍中,门下省长官,与中书令同居宰相之列,地位尊崇,正好合适!他想象着当自己宣布这项任命时,群臣惊愕又不得不俯首听命的样子,想象着母后或许会有的、带着赞许的惊讶目光……一种前所未有的、扭曲的快感,在他心中滋生。
“朕意已决,”他拍了拍韦后的手,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笃定,“便擢升韦卿为侍中!明日,不,今日朕便与裴炎说!”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韦玄贞身着紫袍、位列朝班的情景,看到了韦后感激涕零的眼神,更看到了自己作为“真正”皇帝,金口玉言、言出法随的权威。却浑然不知,这轻率而鲁莽的决定,即将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深潭,激起怎样滔天的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