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亮,海雾尚未完全散去。李弘便坚持要视察一处位于链州主岛最东端、名为“望归”的前沿烽燧哨所。周崇山本以路途崎岖、条件艰苦为由婉劝,但在李弘“既来链州,岂能不见最前沿将士”的坚持下,只得安排一队精干护卫,并亲自陪同部分路程。
弃车步行后,山路愈发陡峭难行,湿润的海风裹挟着浓重的湿气,浸染着衣衫。云霜始终跟在李弘身侧,步伐轻捷稳健,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沿途的丛林与岩壁,评估着任何可能潜伏风险的地形。她的存在,让随行的链州护卫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
“望归”哨所建在一处面朝大海的悬崖顶端,由坚固的岩石垒砌而成,视野极佳,可俯瞰大片海域。哨所规模不大,驻守着一名年轻的哨长和九名兵卒。见到镇守使亲临,还跟着一位身着巡察使服饰、气度不凡的年轻人,哨长明显有些紧张,连忙集合手下,挺胸敬礼。
李弘摆手示意他们放松,目光已落在这些戍卒身上。他们肤色黝黑,嘴唇因长期海风吹拂而有些干裂,军服虽旧却浆洗得干净,只是肘部、膝部多有磨损补丁。手中的步枪保养得锃亮,但枪托上的几处细微磕痕,昭示着它们并非仅仅陈列。
“不必拘礼,”李弘语气温和,走上前去,“在此戍守,辛苦了。日常饮水、吃食可还充足?多久能轮换回主岛休整一次?”
那年轻的哨长见李弘态度亲和,紧张稍缓,朗声答道:“回巡察使,饮水靠收集雨水与定期补给,吃食是干粮与罐头为主,辅以哨所旁自种的一些菜蔬。每三月轮换一次。”回答规整,像是背诵条例。
李弘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旁边一个年纪更轻、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的士兵,他手中的步枪枪带似乎调整得不太舒适。“你呢?来这里多久了?可还习惯?这枪,用着可顺手?”
那士兵没想到会被直接问话,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哨长,才磕磕巴巴地回答:“回…回大人,来了四个月了。习惯…就是夜里风大,有时睡不着。这枪…重了些,瞄准久了,肩膀疼。”他实话实说,带着点委屈。
哨长脸色微变,正要开口解释,李弘却抬手制止了他,温和地对那年轻士兵说:“无妨,实情实说才好。”他转而问向哨长:“哨所配备的观测器材,可都完好?日常了望,可曾发现过异常?”
哨长连忙引李弘去看架设在悬崖边缘的大型铜制测距仪和夜间使用的闪光信号灯。“器材都好用,格物院年前刚派人来检修过。日常…多是商船、渔船,偶有不明船只靠近,皆按规程记录、上报、警示驱离。”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这测距仪镜片,上个月不小心被海鸟撞击,有了细微裂纹,观测远处时略有变形,已上报请求更换,尚未批复。”
李弘凑近那测距仪,果然在镜片边缘发现了一道不易察觉的裂纹。他眉头微蹙,未置可否,又仔细查看了信号灯的状况和储备的灯油。
一旁,云霜看似随意地踱步,实则已将哨所内外环境尽收眼底。她注意到悬崖边缘的护栏有一处不甚明显的锈蚀,哨所后方储备柴火的棚顶有漏雨的痕迹,戍卒们居住的岩洞内壁泛着潮湿的水汽。这些细节,连同那年轻士兵抱怨的肩膀疼和镜片的裂纹,共同勾勒出这前沿哨所光鲜职责之下,具体而微的艰辛与亟待解决的实际问题。
离开哨所,下山途中,李弘沉默了片刻。海风拂面,带来远处海浪拍击礁石的轰鸣。他脑海中回荡着那年轻士兵的话,眼前浮现着那带裂纹的镜片和戍卒们磨损的军服。
“云副使,”他忽然开口,“依你看,这‘望归’哨所,最紧要的问题何在?”
云霜脚步未停,声音清冷平直:“防务未失,士气可用。然器械微瑕,影响观测精准;后勤补给,仅能维持,难言充裕;戍卒休憩条件,有待改善。长此以往,恐损效率,挫伤锐气。”
她的总结,简洁而冷酷,直指核心。
李弘深吸一口气,望向脚下蜿蜒的山路,以及远处那片被链州群岛守护着的、波光粼粼的海洋。烽燧之下的真实,远比沙盘上的推演和周崇山条理清晰的汇报,更为具体,也更为沉重。他知道,自己看到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而这,正是他此行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