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大明宫,紫宸殿。
虽已入夏,殿内却依旧沁着一种玉石般的凉意,与洛阳宫近日因新太子入主而隐隐流动的躁动气息截然不同。殿宇深处,冰鉴散发着丝丝白气,却驱不散那份沉淀在每一根梁柱、每一幅帷幔间的、属于绝对权力的森然与寂静。
武媚并未坐在正中的凤案之后,而是斜倚在窗边一张铺着竹簟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穿透半开的窗棂,望向太液池畔在烈日下有些蔫然的垂柳。她身着一袭天水碧的常服,颜色素净,唯有衣缘以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在透过窗格的光线下流转着不易察觉的冷光。
一名身着浅绯官袍、眉目精干的女官悄步而入,躬身呈上一卷用火漆密封的细长纸卷。“天后,东都密报。”
武媚懒懒地“嗯”了一声,并未立刻去接。近侍上前接过,验看后拆开,将其中薄如蝉翼的素笺取出,轻轻放在她手边的矮几上。
她这才缓缓坐直身子,拈起那素笺,目光平静地扫过。上面以细密的小楷,详尽记录了新太子李贤入主东宫后的种种举措:如何尊崇兄长灵位以示仁悌,如何高效批阅积压文书,如何召见辅臣询问政务细节,以及其批示中显露的锋芒与主见,甚至引用的《管子》之言,皆一一在列。
看到李贤对“平籴法”难点和北疆军镇细节的追问时,武媚的指尖在素笺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两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
有欣赏。不得不承认,这个次子,比他的兄长更具魄力,也更敏锐。他的才干,如同未经打磨的璞玉,已初现峥嵘。有他在东宫,至少眼下,可以堵住那些因李弘之死而可能产生的、对国本动摇的非议,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分担李治和她(至少在表面上)的压力,让朝局得以在悲伤中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稳。
但更多的,是一种如同藤蔓般悄然滋长的警惕。
李贤的“独立”与“锐气”,在她看来,并非全然是优点。这让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李贤幼时的一些片段。别的皇子公主,在她面前多是依恋或敬畏,唯独李贤,那双酷似太宗的凤眼里,除了应有的恭敬,总还藏着一点不肯完全驯服的光芒。他读书有自己的见解,习武不肯偷懒,甚至在选择王府属官时,也曾婉拒过她“善意”推荐的人选,坚持启用了他自己看中的寒门士子。
这份主见,在他是雍王时,尚可看作少年意气。可如今,他是储君,是距离皇权仅一步之遥的太子。这份主见,若不加引导和控制,将来会指向何方?是否会像他的兄长一样,在某些关乎根本的问题上,与她产生难以调和的冲突?甚至……更为激烈?
她放下密报,端起旁边一盏早已温凉的药茶,轻轻呷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
眼下,还不是时候。李治病重,朝局初定,她还需要李贤这个“贤明”的太子来稳定人心,也需要借他的手,继续推行她那旨在深化权力的《建言十二条》。她不能,也不会在此时与他产生正面冲突。
但是,必要的敲打与掌控,绝不能少。
她放下茶盏,目光重新变得冷静而深邃,对那女官吩咐道:“传话给北门学士,将近日关于漕运新政在河南道推行遇到的阻力,以及各州县对《建言十二条》落实情况的汇总,整理一份节略,以本宫的名义,送至东宫,请太子殿下研阅,并‘酌情’提出处理意见。就说……本宫想听听太子的见解。”
这是一份试探,也是一道无形的缰绳。她要看看,李贤会如何应对这些具体而微、却又牵涉甚广的实务,是遵循她既定的大政方针,还是会另辟蹊径?同时,这也是在提醒他,这帝国的权柄,并非全然已在她掌控之中。
女官躬身领命,悄然退下。
武媚重新倚回软榻,闭上眼,指尖轻轻揉着额角。殿内重新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更漏滴答,规律得仿佛永恒。阳光透过窗棂,在她雍容而略显疲惫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弘儿已去,贤儿已立。这盘棋,远未到终局。她需要耐心,需要更精妙的算计,才能确保这凤阙之巅,永远是她武媚一人独立,无人可以撼动,即便是她的亲生骨肉,亦不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