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仿佛也感知到接下来两条的分量,他清晰地念出:“其六曰,励格物;其七曰,兴文教。”
“格物”二字一出,宣政殿内竟出现了片刻奇异的凝滞。许多官员的脸上浮现出茫然与困惑,这与之前几条引发的激烈争论截然不同。“格物”?此语虽出自儒家经典《大学》,但历来多被诠释为穷究事物之理以达至善的修身方法,何时竟与朝廷政令、国家大策联系在一起了?
将作监大匠毛婆罗,这位常年与土木、器械打交道的技术官员,眼睛却瞬间亮了起来。他几乎是踉跄着出列,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声音因常年指挥工役而略显沙哑:
“陛……陛下!天后娘娘!圣……圣明啊!‘励格物’!老臣……老臣……”他一时竟有些语无伦次,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复,“老臣在将作监数十年,深知技艺之重要!小至水轮翻车,可溉田千亩;大至军械城防,可御敌国门!然以往,匠人多被视为贱役,奇思妙想常被斥为‘奇技淫巧’,难以施展!今天后娘娘金口玉言,倡‘励格物’,并许以重赏,此乃……此乃万千匠户之福音,更是强国富民之坦途啊!”
他匍匐在地,情绪难以自抑。他身后几位工部、军器监的官员也纷纷出列,脸上带着压抑已久的振奋,他们终于看到了自身领域被提升到国策高度的希望。
然而,更多的官员,尤其是那些皓首穷经的儒臣,则皱起了眉头。一位太学博士忍不住出列,语气带着疑惑与谨慎:
“陛下,娘娘。‘格物致知’,固是圣贤之道,然其本意在诚意正心,修身齐家。若朝廷明令‘励格物’,并厚赏工匠之‘奇技’,是否……是否有些本末倒置?恐使民趋利而轻义,重器而轻道,有违圣人教化之本啊。”
他的担忧代表了许多恪守传统儒家价值观的士大夫的心声,他们难以接受将形而下的“技艺”与形而上的“道”相提并论,甚至给予官方认可和激励。
这时,一位出身寒门、靠精通算学和法律得以晋升的刑部郎中,鼓起勇气出列支持:
“博士此言差矣!《周易》有云:‘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可见制器利民,本就是圣人之业!天后娘娘‘励格物’,正是要效法圣人,造利于民之器!若改进农具可使亩产倍增,精研医药可活人无数,改良军械可保境安民,此等‘格物’,岂非大仁大义?岂能因出于匠人之手便轻之贱之?”
他的反驳引经据典,试图在儒家框架内为“格物”正名。
而“兴文教”一条,则引发了另一层面的关注。国子监祭酒率先出列,表示拥护:
“陛下,娘娘。大兴文教,广育人才,乃国之根本。扩建国子监,鼓励州县办学,提拔寒门才俊,实为开阔取士之门,使野无遗贤之善政!臣,国子监上下,必当竭尽全力,推行娘娘德政!”
这对于教育系统和渴望晋升的寒门士子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
但一些出身世家大族的官员,面色却微微沉了下来。门下省给事中,出身博陵崔氏的崔知温,语气温和却意有所指地奏道:
“天后娘娘重文教,自是圣明。然则,取士之道,关乎国体。若过于强调提拔寒门,是否也需考量士族子弟累世积淀之德才与治政经验?且州县广设学堂,所需钱粮、师资浩大,是否需虑及地方财力,循序渐进,以免好事变成扰民之举?”
他的话语背后,隐藏着对世家特权可能被稀释的担忧,以及对政策执行中可能产生问题的警惕。
朝堂之上,关于这两条的争论,不再像“息兵戈”那般剑拔弩张,却更加深刻地触及了意识形态、社会结构乃至资源分配的核心。一方看到了技术与教育带来的新机遇与强国希望,另一方则担忧传统价值与社会秩序的动摇。
武媚高踞御座之侧,冷静地聆听着这一切。她提出“励格物”,固然有受到华胥那种迥异发展模式刺激的因素,欲与之争锋,但更深层的原因,是她真切地认识到,固守旧有的知识体系与技艺水平,无法应对未来的挑战,也无法实现她“超越华胥”的野心。而“兴文教”,尤其是提拔寒门,则是要打破世家大族对知识和仕途的垄断,为她自己的权力基础注入新鲜血液,培养忠于自己的新兴官僚阶层。
待争论之声稍缓,她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定鼎乾坤的力量:
“毛卿之言,道出了‘格物’之实利;博士之虑,亦是为教化之本。然,《书》云:‘正德、利用、厚生,惟和。’德为根本,器为所用,二者岂能偏废?‘励格物’,非是轻德重器,乃是补‘利用厚生’之不足,使德有所载,民有所安,国有所强!”
她巧妙地将“格物”纳入儒家“三事”之中,赋予了其合法性。
“至于文教,”她目光转向崔知温,“取士之要,在于唯才是举,岂能固于门第?州县办学,确需量力而行,然育才乃百年大计,纵有艰难,亦当勉力为之。着礼部、工部、国子监及诸相关衙门,就‘励格物’之奖赏细则、‘兴文教’之推行步骤,详议章程,报朕与天皇裁定。”
她再次以高超的政治智慧,将原则定下,将具体操作交给臣子,既展现了她超越传统的视野,也维持了朝堂的平衡。
第六、七条,便在这样一种新旧观念碰撞、利益格局微调的复杂态势中,初步确立。百官们已然感到,这位天后所图甚大,她不仅要改变政策,更欲潜移默化地,改变这帝国的风气与未来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