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非川化作了人间炼狱,冲天的血腥气几乎凝成了实质,连高原上凛冽的狂风都无法吹散。而在距离这片杀戮场边缘约两里外的一处风化严重的雅丹地貌顶端,几块与赤褐色岩石几乎融为一体的“巨石”之下,隐藏着墨羽西域总负责人石岳和他手下最精锐的观察小组。
年轻的成员玄乙,紧紧攥着手中的特制铜管窥镜,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透过镜片,他能清晰地看到吐蕃骑兵如同黑色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唐军那已然残破不堪的阵线。他看到唐军士卒在绝望中挥舞着卷刃的横刀,看到战马哀鸣着倒下,看到一面熟悉的唐字军旗在拼死挥舞了几下后,被无数马蹄彻底踏碎,湮没在乱军之中。更近一些,他甚至能看到一个年轻的唐军士卒,腹部被长矛刺穿,却仍徒劳地向着天空伸出手,嘴里似乎在呼喊着什么,然后被后续涌上的吐蕃兵乱刀分尸。
玄乙的呼吸变得粗重,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放下窥镜,扭头看向身旁如同岩石般纹丝不动的石岳,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石头哥!我们……我们真的就这么看着吗?哪怕……哪怕只是用弩箭干扰一下那个吐蕃百夫长,或许就能救下那一小队唐军……”
石岳没有转头,目光依旧透过窥镜,冷静地扫描着战场各个角落,记录着吐蕃骑兵的突击节奏、吐谷浑弓箭手的射击频率、以及唐军阵型崩溃的具体节点。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玄乙,收起你的恻隐之心。记住元首的严令——仅观察,不参与,保证自身安全。你的任何一点冲动,都可能暴露我们,让整个西域的网络陷入危险。我们不是救世主,我们是记录者,是观察者。他们的生死,是唐廷和吐蕃的博弈结果,与我们无关。”
“可是……”玄乙看着远处又一个唐军小队被吞噬,眼睛泛红,“他们……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正因为他们是人,所以我们才更要冷静。”石岳终于微微侧过头,那双经历过无数风霜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平静,也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疲惫,“记住你加入墨羽时的誓言。我们的使命,是超越一朝一姓的兴衰,是为华胥,为更遥远的未来,积累知识,洞察世情。眼前的惨状,是数据,是教训,是未来可能避免更多惨剧的基石。沉溺于一时的不忍,只会让我们失去更重要的东西。”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孩童的哭喊。一小股吐蕃骑兵正在追杀几个从辎重营逃出来的唐军眷属,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脚下一绊,摔倒在地,眼看雪亮的弯刀就要落下。
玄乙几乎要跳起来,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劲弩机括。
“别动!”石岳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扼住了他的动作。石岳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按在了玄乙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让他无法挣脱。
几乎在同时,另一名观察员以极低的声音报告:“三点方向,吐蕃侦骑五十,正在靠近,距离五百步。”
石岳目光一凛,立刻下令:“收起所有反光器物,深度隐蔽,停止一切记录,保持绝对静默!”
几人如同真正的石头般,将身体紧紧贴附在岩缝之中,连呼吸都放到最缓。
那名妇人和婴儿最终未能幸免,哭喊声戛然而止。吐蕃侦骑的马蹄声从他们藏身不远处的坡下隆隆而过,甚至能听到马上骑士用吐蕃语交谈的狞笑声。
直到侦骑远去,石岳才缓缓松开手。玄乙瘫软在地,大口喘息着,脸上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石岳没有安慰他,只是重新拿起炭笔和油布,继续记录,笔尖划过布面的沙沙声,在死寂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清晰:
“补充记录:吐蕃军于战场外围清剿唐军溃兵及随军民夫,手段酷烈,不留活口。其侦骑活动频繁,警惕性高。观察点一度面临暴露风险,已规避。”
写完,他看了一眼仍在微微发抖的玄乙,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坚定:“记住这种感觉,玄乙。记住无力,记住愤怒,但更要记住我们的身份和使命。活下去,把这里发生的一切,真实地记录下来,带回去。这,就是我们此刻能做,且必须做好的,唯一的事情。”
远处,大非川的杀戮仍在继续,而在这冰冷的观察点上,一颗年轻的心,正经历着信念与残酷现实最激烈的碰撞,被迫迅速成熟。墨羽的“冷眼”,并非无情,而是将所有的波澜,都压抑在了绝对理智与纪律铸就的冰层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