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殿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白日里政务的喧嚣与群臣各异的目光隔绝在外。殿内瞬间变得空旷而安静,唯有更漏单调的滴答声,以及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衬托得这寂静愈发深沉。
李治并未立即起身,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良久,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般,微微向后靠去,抬手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白日里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速回放——户部尚书谨慎的请示,舅舅长孙无忌沉稳却隐含主导意味的建议,自己那番带着一丝试探的补充决断,以及诸位辅政大臣在他做出决定后,那看似恭顺、实则难以揣度的眼神。
“静、忍、察、断……” 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指尖无意识地触摸到怀中那枚东方墨所赠的玉佩,温润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静以观其变……今日我是否过于急切,在漕运之事上,驳了舅舅半分颜面?” 他细细揣摩着长孙无忌当时的神态语气,似乎并无不悦,但那瞬间的沉吟,是否意味着什么?
“忍以俟其时……如今我初掌权柄,根基未稳,舅舅与褚师傅等人,皆是父皇托孤之臣,威望深重。有些事,是否当再忍耐些时日?”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清冷的夜风涌入,让他精神一振。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宫墙的轮廓,他心中明了,这种“忍”,并非怯懦退缩,而是如同潜龙在渊,积蓄力量,等待真正能够翱翔九天的时机。
“察以明其微……” 他回到书案前,目光落在那一叠已批阅完毕、等待用印发出的奏疏副本上。他重新拿起关于漕运的那一份,仔细再看。不仅仅看内容,更试图从字里行间,看出上书者的真实意图,是确有其事,还是夸大其词?是真心为国,还是夹杂了部门利益?他又回想起兵部官员汇报时,提及某个折冲府兵员集结稍慢时,舅舅眉头那几不可察的一蹙……这些细微之处,或许都藏着需要他洞察的玄机。
“断以定其乾坤……” 这是最难的一步。白日里他看似做出了决断,但此刻独处,心中却难免反复权衡。疏浚河道、预备转运,这决策真的最优吗?是否会真的劳民伤财?若前线因此粮草不济,自己又当如何向父皇交代?这种执掌生杀予夺、关乎万千黎民和前线将士性命的责任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光靠几位辅政大臣,并非长久之计。他需要有自己的耳目,需要听到不同的声音。沉吟片刻,他低声唤来一名绝对忠心的内侍,低声吩咐了几句。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两名身着低品阶官服、年纪不过三十上下的官员,被悄无声息地引到了显德殿的一处偏室。这两人并非核心权力圈的人物,一人在中书省负责文书抄录,一人在门下省担任起居注郎,职位不高,却因身处机要之地,能接触到大量信息,且因资历尚浅,尚未完全卷入朝堂派系。
李治并未以太子之尊接见他们,只是隔着屏风,询问了一些关于近日政务流转、各部官员反应以及长安市井之间对东征看法的琐碎问题。这两人受宠若惊,虽有些紧张,却也尽己所知,禀报了一些在正式朝会上听不到的、更为具体甚至有些琐碎的情况。
听完他们的禀报,李治心中对白日里的一些决策,又有了新的认识。他赏赐了二人,命其依旧低调行事,定期密奏。
待偏室重归寂静,李治走到那一排排高大的书架前。这里不仅有经史子集,更有李世民多年来批阅的奏疏留底、亲手写下的《帝范》以及前朝兴衰的史录。他抽出一卷《贞观政要》,就着烛火,仔细阅读起来,尤其是关于漕运、关于征伐、关于如何平衡朝廷与地方、军事与民生的记载。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只是背诵,而是结合今日亲历的政务,去思考,去印证,去试图理解父皇那些决策背后的深意与无奈。
烛影摇红,映照着年轻太子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恍然提笔记录的侧脸。巨大的压力如同磨刀石,而政务的实践与深夜的苦读,则是淬炼的火与冰。他处理政务时那份尚显稚嫩却努力坚定的神态,他独处时那深深蹙起的眉头与寻求突破的眼神,都清晰地表明,那只栖息于东宫的稚凤,正在这特殊的时代洪流与权力漩涡中,被迫也好,主动也罢,开始振动他那尚且柔软的羽翼,尝试着,去触碰那至高无上的天空。
他或许还不够强大,或许仍会迷茫,但成长的轨迹,已无可逆转地刻印在他的生命之中。属于李治的政治意识与理念,正在这无数个秉烛夜战的深宫里,悄然孕育,破土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