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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刚刚泛起一抹微弱的青白,晨光尚在云层深处挣扎,乾元殿内铜壶滴漏的声音却已清晰可闻,那幽幽的金属余音仿佛敲在人心上,还剩三刻未尽。玉沁妜端坐于龙纹紫檀案后,指尖轻轻叩击着雕凤案角,清脆如玉落盘,目光沉静而锐利,落在面前刚呈上的三封边关急报之上。

第一封来自沧州守将裴承志,字迹端正,墨色匀润,语气镇定自若,称“北境无异动,风雪封道,敌骑难越寸土”;第二封出自雁门关大将沈怀山之手,言辞一如往昔般沉稳老练,仅寥寥数语:“巡防如常,斥候四出,未见敌踪,万请圣心安寝”;然而第三封,却是由前线斥候吴远舟以八百里加急飞递而来,信纸边缘已被汗水浸得微黄,墨迹凌乱狂躁,似是执笔之人手抖心颤——“敌军前锋已越界三十里!黑甲如潮,铁蹄蔽野,烟尘遮日,恐日内便抵关门之下!”

她依旧端坐不动,眉峰未蹙,唇角未扬,亦未召集群臣议事,更未命人击鼓升朝。只是缓缓将三份奏报一字排开,铺陈于案上,取出一方沉香雕龙镇纸,稳稳压住四角,仿佛要将这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镇压在这方寸之间。烛火摇曳,映照纸面,光影浮动,前两封文书字迹工整如刻,宛如平日例行公事的回执,透着一股刻意的平静;唯有吴远舟那一封,笔锋歪斜、墨点斑驳,字里行间皆透露出仓皇与紧迫,仿佛是在刀锋逼近之时,蘸着心跳写下的最后警讯。

殿外,廊下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清晨的寂静。凌霄推门而入,玄色长袍未沾半点湿意,然发梢却凝着细密晨露,如同暗夜奔袭千里的痕迹尚未褪去。他手中捧着一只通体密封、火漆完整的青竹筒,动作轻缓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肃穆,将其置于玉案之上,声音低沉如寒泉滴石:“幽州驿密探星夜传讯——昨夜子时,裴文远于酒肆酣饮失言,醉中吐露‘春汛将至,漕运恐难如期’一句。话音未落,席间一名陌生客商骤然离座,策马如电,直奔北境而去……据查,此人极可能为玄国潜伏多年的细作。”

玉沁妜点头,抽出一支朱笔,在裴承志的名字下画了一道横线,又在沈怀山名前点了个红点。她不说话,但意思清楚——两人皆有隐瞒之嫌。

传令下去——”她缓缓启唇,声音虽不高亢,却如寒泉击玉,清冷地穿透大殿的每一寸空间,“凡边关将领延误军情者,一律斩立决,不得宽贷。墨刃即刻调遣十二死士奔赴沧州,亲自接管烽燧传讯之责,务求万无一失,不得假手旁人,更不容有丝毫疏漏。另命影十七暗中盯紧皇夫一举一动,但凡有异常往来或隐秘接触,无论亲疏贵贱,须即刻密报,不得迟疑。”

话音落时,天边第一缕光穿过窗棂,照在她手边那支紫檀木笔上。笔尖微闪,像是回应某种无声的召唤。

华阳宫内,烛火微摇,昏黄的光晕洒在素笺之上,映出一片静谧而凝重的氛围。百里爵端坐案前,执笔凝神,墨香氤氲间,指尖已染上淡淡墨痕。他袖袍微褶,衣襟轻垂,神情专注得仿佛不属这深宫红墙,倒似驰骋于万里边关的将帅。纸上铺展着一幅北境地形图,线条简练却脉络分明——沧州水道如银蛇蜿蜒,穿行于山川之间;雁门关隘则被重重圈点,墨迹浓重,似藏千钧之虑。

就在此时,影十七自门外悄然步入,脚步轻若落叶,低声道:“陛下已下令,处决延误军情之人。”

百里爵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悬停于纸面之上,未落下一滴余墨。他缓缓抬眸,目光越过窗棂,投向宫外苍茫夜色。远处宫墙高耸,号角声幽幽响起,划破寂静,那是禁军换防的讯号,沉稳而肃杀,回荡在皇城上空,仿佛预示着风云将起。

他默然合拢图纸,动作轻缓却坚定,随即吹熄了案头那截即将燃尽的残烛,火光一闪而灭,余烟袅袅。殿中顿时黯了几分,唯有他眸光清冷如星。片刻后,他启唇低语,声音如风拂松林:“走一趟乾元殿吧,便说……本宫有些思量,愿为陛下分忧,共议国事。”

半个时辰之后,他已立于乾元殿外,玉阶之上寒露初凝,夜风拂动其衣袂。他双手恭敬捧图,身形挺拔如松,躬身行礼,姿态谦恭却不失气度。殿内烛影摇红,玉沁妜端坐龙案之后,凤眸微敛,目光如刃般扫过他手中卷轴,神色莫测,却始终未赐一声“平身”,殿中气氛凝滞如冰,暗流汹涌。

“皇夫有何见解?”

臣不敢妄言见解。百里爵垂首恭立,语气温润而谦逊,眉宇间却隐有忧思,只道:“昨夜听闻边关告急,烽火频传,臣心中辗转难安。玄国此次兴兵来犯,若仅为挑衅示威,何须分三路大军压境?其势汹汹,必有所图。若说是试探虚实,则定会寻我军防备最薄弱之处下手。沧州水道蜿蜒曲折,芦苇丛生,极易藏匿伏兵;雁门一线粮道崎岖,一旦遭敌截断,守军不出三日,便将陷入粮尽援绝之境。臣不揣冒昧,绘此舆图,愿为陛下分忧,望能助朝廷早定应对之策。”

言罢,他双手捧图,稳步上前,恭敬呈上。

玉沁妜伸手接过,徐徐展开细览。图虽以笔墨简勾,然山川走势、关隘分布皆条理分明,纤毫毕现,更有数处隐秘渡口,以蝇头小楷细细标注,足见绘制之缜密用心。她神色沉静,眸光微动,却未露声色,只轻启朱唇,淡淡道:“皇夫所虑深远,朕已尽知。”

百里爵闻言,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温雅笑意,随即敛袖退步,躬身行礼,悄然退出殿外。

待他身影消失在廊道尽头,玉沁妜立刻唤来影十七。“查这张纸的来源,还有他用的墨。若是宫外特制,立刻报我。”

影十七领命而去。

片刻后,凌霄再度入殿,带来天机楼最新密报:玄国边境三大营已完成集结,先锋部队携带攻城器械,正沿古道南下。另有两支骑兵绕行西岭,意图不明。

“他们不怕开战?”玉沁妜问。

“怕。”凌霄道,“但他们更怕我们不开战。”

她明白这话的意思。玄国需要一场战争来转移内乱,而有人,正等着大胤自乱阵脚。

“启动‘蝉蜕’计划中的厨役细作。”她缓缓启唇,声音如寒夜冷泉般清冽而沉静,眸光微敛,似有星火在幽深处跳动,“命她在药膳残渣之中悄然混入加密粉末,每日一次,务必隐秘传递出敌营布防的详尽情报。此外,派遣三支精锐密探,乔装成流离失所的难民北上潜行,随身携带微型火漆印信,约定接头暗语为‘春汛’‘漕运’‘粮仓’——凡有消息送达,回传一律以《农书》中的段落为码,字字藏机,层层设障。”

凌霄肃然颔首,执笔疾书,将这缜密如织的指令一一铭刻于心。

“尚有一事。”她忽而抬眼,语气轻缓却如利刃出鞘,带着不容忽视的锋芒,“令影十七暗中盯紧百里爵书房内焚毁的纸屑余烬。倘若再发现类似‘汛’字的残痕断迹,哪怕只是一角焦边、半缕墨痕,也须即刻取样送来,不得有误。”

凌霄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眉峰轻蹙,眸中掠过一丝迟疑,终是低声启奏,语气中裹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困惑与隐忧:“义姐……若他当真存有通敌之念,又怎会如此肆无忌惮、公然献策?此举未免太过招摇,近乎自曝其踪,岂非反显蹊跷?”

正因这看似不合常理之处,才最值得推敲。她指尖轻叩着图纸边缘,目光微凝,仿佛在丈量每一寸墨线背后隐藏的深意。一个质子,亦或一位被废黜的太子,本不该涉足这般机要之术。若他果真是为颠覆大胤而来,此刻献策,不过是精心布局的一环——以智谋取信,诱我放松戒备,进而步步蚕食。可倘若,他是真心为大胤社稷筹谋……那便愈发耐人寻味了。

凌霄苦笑一声,眉宇间掠过一丝忧虑:“义姐这般步步紧逼,无异于将烈火引至掌心,不怕烫伤自己么?”

她淡淡一笑,将图纸缓缓收回,仔细叠好,放入抽屉锁上,动作从容不迫。“火若不灼手,又怎能辨出真伪?”她抬眸望向窗外沉沉夜色,语声低而沉静,“真正致命的威胁,从来不是明刀明枪之人,而是那个始终站在暗处,让你笃信他绝不会拔刀的人。”

殿外传来钟声,早朝将启。她却没有起身准备临朝的意思,反而翻开一份新递来的户部账册,一边批注一边道:“让墨刃加派人手,盯住裴承志、沈怀山、吴远舟三人府邸出入人员,尤其是夜间来访者。另外,查一查裴文远这几日是否去过赌坊或青楼——人心浮动时,最容易从私生活里露出破绽。”

凌霄正要退出,忽听殿外一阵骚动。

一名小太监跌跌撞撞跑进来,脸色发白:“启、启禀陛下,二皇子府……昨夜有人翻墙逃出,被守卫射伤,抓到时怀里藏着一封未寄出的信……”

玉沁妜微微抬眸,笔尖轻悬于半空,墨迹未落,似凝在呼吸之间。

“信呢?”

“已被墨刃大人截下,此刻正在查验火漆封印与字迹真伪。”

她闻言,缓缓搁下笔,动作从容却透着冷意,眸光一沉,如寒潭映月,静而深邃。

那孩子,到底还是不甘心。明明已被削权囚禁,竟还能在外布置眼线。她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夜,他在母妃灵前跪了一整夜,哭得撕心裂肺。那时她站在屏风后看着,心里也曾软过一瞬。

可皇位之上,容不得软。

“把信拿来。”她说,“另外,去二皇子府告诉玉明煦——他若再敢动一根手指,我不只会废了他的腿,还会亲手把他生母的牌位从宗祠里扔出去。”

小太监浑身一颤,连忙退下。

凌霄沉默片刻,低声道:“义姐……您其实不想杀他,是不是?”

她没回答,只是低头继续批阅奏章,仿佛刚才那番狠话从未出口。

可她的笔尖,在“玉明煦”三个字上停留了很久,久到墨迹晕开,像一朵枯败的花。

与此同时,华阳宫深处,百里爵独自站在院中。他手中捏着一枚银纹令牌,表面刻着玄国军令残符的印记。这是影十七昨夜悄悄带回的,说是从一名死去的密使身上搜到。

他望着宫墙外的天空,眼神复杂。

片刻之后,他缓缓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入幽静的书房,指尖轻触烛芯,一簇微弱的火光悄然跃起,如萤火般在昏暗中摇曳。他将一张皱褶的草稿轻轻投入铜制火盆,火焰倏然腾升,猩红的光影在墙壁上舞动,映照着他冷峻的侧脸,半明半暗,仿佛藏匿着无数未曾言说的心事。

就在那纸页即将彻底化为灰烬、仅剩一角焦黑残片蜷曲燃烧之际,他忽然抬手,动作迅捷却克制,从烈焰边缘精准地夹出一小片尚未燃尽的纸屑。那上面,墨迹斑驳却清晰可辨,赫然写着:“沧州守将,已有二人动摇。”

他凝视着那寥寥数字,目光深邃如渊,眉宇间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仿佛风暴潜伏于寂静湖面之下。时间仿佛凝滞,唯有火光在他瞳孔深处微微跳动。

良久,他才缓缓收回视线,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一张洁白无瑕的宣纸,铺展于檀木案上,提笔蘸墨,笔锋沉稳有力,一气呵成写下一行隐秘而决断的新令。字迹清峻挺拔,藏锋于内,似有千钧之力隐而不发。写罢,他仔细折好纸笺,纳入素色信囊之中。

那信封通体素净,不见署名,亦无落款,唯在封口处,印下了一枚极小的凤凰暗纹——金线勾勒,隐秘而尊贵,宛如暗夜中悄然睁眼的图腾。

他指尖轻拂烛芯,一声细微的“嗤”响后,火光熄灭,整间书房顿时沉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唯有窗外天际,晨曦正悄然破云而出,淡金色的光芒如细纱般一寸寸攀上巍峨宫檐,洒落在飞翘的琉璃瓦上,映出几分无声的庄严与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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