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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墨,沉沉地涂抹在山峦的褶皱里,最后一丝橘红的挣扎也彻底熄灭,只留下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林九抹了把额头的细汗,粗布道袍的后背已洇湿一片。山路蜿蜒在前,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揉皱了,辨不出清晰走向,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不知何时从山谷里漫溢出来,湿冷地缠绕着脚踝,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腐朽气味,像陈年的棺木混了雨水。

“师父,”李秋生拖着脚步,声音蔫得像霜打的茄子,“这破道儿……怎么越走越邪门啊?茅山的山门影子都没瞧见,倒像是在老君炉里打转儿!”

“屁话!”王文才喘着粗气,一巴掌拍在李秋生后脑勺,力道却虚得像是拂灰,“师父说能到就能到!就是……就是这腿肚子有点转筋……”他苦着脸揉搓小腿。

张晓光没吭声,小眼睛却滴溜溜乱转,借着残余的天光扫视四周。远处山影模糊,近处草木的轮廓也变得暧昧不清。

白流苏默默走在林九身侧,素白裙裾拂过路边湿漉漉的杂草,留下浅浅水痕。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内暗藏的乾坤红菱,冰凉滑韧的触感带来一丝安定。她望向林九紧抿的唇角和微蹙的眉头,轻声道:“师兄,这雾……起得蹊跷。”

林九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这湿冷的空气。那若有似无的腐朽气味似乎更重了些。他沉声应道:“是蹊跷。山岚暮霭常见,但这气息不对。此地……阴气盘踞,绝非善地。”他抬眼,目光穿透越来越浓的雾霭,极力搜寻着路径。

突然,走在最前头的张晓光“哎哟”一声,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趔趄。他低头一看,草丛里歪斜地半埋着一块石碑,青石斑驳,爬满深绿的苔痕。

“什么东西绊你爷爷!”王文才骂骂咧咧凑过去,李秋生也好奇地伸长脖子。

林九和白流苏对视一眼,心头微沉,快步上前。只见那石碑虽古旧残损,碑面却异常光滑,上面用遒劲而略显怪异的字体,深深刻着几行字:

入镇须知:

一、莫直视他人瞳眸。

二、入夜掌灯,灯火勿灭。

三、路遇兜售,可拒不可辱。

四、闻切剁声,莫问莫窥。

五、镇西古槐,敬而远之。

六、子时闭户,鸦啼莫应。

七、晨钟为号,即刻离镇。

字迹殷红,不知是朱砂还是别的什么,在昏暗中透着一股子妖异。

“好家伙!”王文才咂咂嘴,“规矩比咱们义庄门口挂的‘闲人免进’还多!这什么鬼地方?”

“鬼地方?”李秋生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搓着胳膊,“王、王师兄,你可别吓唬人……这字看着就瘆得慌,红得跟血似的……”

白流苏指尖的红菱收得更紧了些,她低声问林九:“师兄,这碑文……像是警告,又像……某种束缚?”她目光扫过那七条冰冷的规则,停留在“莫直视他人瞳眸”和“闻切剁声,莫问莫窥”上,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林九眼神锐利如鹰隼,指腹拂过冰冷的碑面,仔细感受着那刻痕的深浅与质地,指尖甚至能察觉到一丝微不可察的阴寒之气。“非石粉朱砂,此乃沉年血浸之痕,怨气盘结。”他声音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此地已成‘绝阴地’,自衍规则,生人入内,便受其缚。看这苔藓覆盖的模样,石碑立于此怕是有年头了,绝非临时布设。”

“师父,那咱们……”张晓光看着前方几乎被浓雾吞没的小径,声音发虚,“绕、绕路?”

林九目光投向浓雾深处,那里影影绰绰,竟似有几点昏黄的光在雾中摇曳。“绕?”他缓缓摇头,“这雾锁重山,碑文指路……怕是绕不得了。此路已是唯一通路。都打起精神,紧跟我,按碑文行事,切记!”

他率先迈步,踏入了那片浓稠得如同实质的雾气。寒意瞬间包裹全身,每一步都像踩在湿冷的棉花上。三个徒弟不敢怠慢,连忙跟上,挤作一团。白流苏深吸一口气,紧随林九身侧。

雾气在踏入的刹那诡异地淡了些,仿佛一张无形的帷幕被掀开。一条狭窄的青石板路出现在脚下,蜿蜒向前,两旁是鳞次栉比的低矮屋舍。房屋样式古朴却透着说不出的陈旧感,灰墙黛瓦,门窗紧闭,檐角挂着褪色的灯笼,在暮色中散发着昏黄幽暗的光,勉强照亮门前方寸之地。整个镇子静得可怕,只有他们一行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空洞地回响。

“掌灯!”林九低喝一声,目光扫过徒弟们。三人一个激灵,慌忙从随身的褡裢里掏出备用的火折子和防风小灯笼。微弱的火苗在灯罩里跳动起来,驱散一小圈阴冷的黑暗,将几张紧张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师父,咱……咱往哪走?”李秋生声音打着颤,手里的灯笼也随着他的手微微发抖。

话音刚落,一阵细碎而突兀的笑声从旁边一条更窄的巷口传来。“咯咯咯……”

众人猛地转头。只见巷口阴影里,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是个梳着双丫髻、约莫七八岁的小丫头,穿着一身崭新得有些刺眼的红袄绿裤,小脸抹得煞白,两颊却点着两团极不自然的胭脂红。她怀里抱着个破旧的竹篮,里面插着几枝蔫头耷脑、颜色惨淡的纸花。

小丫头抬起头,冲着他们咧开嘴笑,露出细密的白牙,声音又尖又细:“买花吗?新扎的,香得很哩!”

昏黄的灯笼光下,她的脸像是覆了一层蜡,笑容僵硬得没有一丝活气,尤其是那双眼睛,黑得深不见底,直勾勾地望过来。

林九心头警铃大作!石碑第一条——“莫直视他人瞳眸”!他几乎是本能地垂下了眼帘,同时沉声低喝:“低头!莫看她眼睛!”

三个徒弟吓得一哆嗦,慌忙低下脑袋,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或手里的灯笼。白流苏也微微侧过脸,只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留意着那小女孩的动静。

“买花吗?买一枝吧……很香的……”小女孩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甜腻,捧着篮子往前挪了两步。

林九垂着眼,声音平稳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不买,多谢。”他没有抬头,只是侧身,示意众人继续前行。

脚步声再次响起,带着急促。走过巷口时,那甜腻的声音还在身后幽幽地飘:“买一枝吧……就一枝……”

直到走出十几步远,那种被粘稠冰冷的目光钉住后背的感觉才稍稍减弱。李秋生偷偷吐了口气,小声嘀咕:“我的亲娘……那丫头片子,是人吗?那脸白的……纸糊的一样!还有那花,纸做的能香?”

“闭嘴!”王文才低声呵斥,心有余悸地回头瞥了一眼,巷口黑黢黢的,那点红色身影已不见,但那股寒意仿佛还在,“师父说了,不可辱!你别乱说话!”

张晓光用力点头:“是极是极!王师兄说得对!秋生你管住嘴!”

林九眉头紧锁,刚才虽未直视,但那小女孩身上散发出的浓郁阴气,绝非寻常孤魂野鬼可比。更诡异的是,这镇子看似死寂,却仿佛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他们这几个闯入者。

“都少说话,跟紧。”林九低声嘱咐,加快了步伐。他需要一个暂时落脚、便于观察的地方。

街道似乎没有尽头,两侧的房屋门窗紧闭,像一张张沉默而怪异的嘴。又转过一个拐角,一栋稍显高大的两层木楼出现在前方。门口挑着一盏蒙尘的旧灯笼,光晕昏暗,勉强照亮门楣上一块歪斜的木匾——“悦来客栈”。

一阵富有节奏的“哆、哆、哆”声从客栈紧闭的门板后面清晰地传出来,沉闷而规律,像是利刃反复落在厚重的砧板上。在死寂的街道里,这声音格外刺耳。

切剁声!

林九脚步一顿。石碑第四条——“闻切剁声,莫问莫窥”。他立刻抬手,示意所有人停在原地。

“师父,是……是客栈?”李秋生看着那匾额,眼中又燃起一丝希望,“咱们能进去歇脚吧?这剁肉声……许是厨子在备饭?”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走了大半天山路,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备饭?”王文才瞪了他一眼,压着嗓子,“你耳朵塞驴毛了?听师父的话!碑文写了啥?莫问莫窥!你管他剁的是肉还是什么玩意儿!”

就在这时,客栈那扇紧闭的、糊着厚厚油污窗纸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一只肥厚、油腻腻的手从门缝里伸了出来。那手背的皮肤松弛地堆叠着,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深色的、难以分辨的污垢。紧接着,一张堆满横肉、油光发亮的大脸从门缝里挤了出来。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头发用一根油腻的筷子胡乱挽着,几缕散乱的发丝贴在汗津津的额角。她脸上挂着一种极其夸张、咧到耳根的笑容,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哟——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她的声音又高又尖,像砂纸磨过铁皮,带着一股浓重的市侩和热情,与这死寂的镇格格不入,“小店干净又便宜,热汤热饭,管够!”她一边说,一边用那双浑浊的小眼睛,滴溜溜地在林九等人身上扫视,尤其在白流苏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

林九垂着眼帘,目光落在妇人脚下那双沾满泥污的布鞋上,不去看她那张过分热情的脸和令人不适的眼睛,平静回答:“多谢,路过而已,暂不打扰。”

“哎呀!别客气嘛!”妇人声音拔高了几分,那“哆、哆、哆”的切剁声似乎也随着她提高的音量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又响了起来,节奏更快更急,“瞧这天都黑透了,雾又大,前路可不好走哇!小店后面有上房,安静!保准听不见……听不见那些个烦人的动静!”她意有所指地说着,那只油腻的手竟伸出来,似乎想去拉离得最近的李秋生。

李秋生吓得“妈呀”一声,往后猛地一缩,手里的灯笼差点脱手。

林九不动声色地横移半步,挡在李秋生身前,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冷硬:“店家好意心领,我们自有去处。”他不再给妇人纠缠的机会,转头对徒弟们低喝:“走!”

说罢,率先绕过那扇门和门缝里那张油亮的笑脸,沿着街道继续前行。白流苏紧随其后,三个徒弟如蒙大赦,紧紧跟上。

那妇人被晾在原地,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木然的冰冷。门缝里,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充满了怨毒。切剁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用力,更加密集,“哆哆哆哆哆!”仿佛要将什么怨气都剁碎在砧板之上。

走出老远,那令人心悸的剁砍声才渐渐被抛在身后。但街道依旧昏暗死寂,只有他们几盏孤灯在浓雾中摇曳。

“师父……咱……咱到底要去哪落脚啊?”李秋生带着哭腔,“这鬼地方,哪能住人啊?刚才那老板娘……她看我的眼神,像是要把我当肉剁了!”

“闭嘴!”这次是林九喝止了他,声音严厉,“心志不坚,更容易被邪祟所趁!找一处远离人烟的角落,我们……”他话音未落,目光陡然一凝。

前方不远处,街道正中央,站着一个男人。穿着普通的粗布短褂,像是和他们一样的过路人。他似乎也刚发现这个镇子,正茫然地四下张望,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和对陌生环境的警惕。他显然没注意到那块石碑,自然也没有灯火。此刻天光彻底消失,镇子完全沉入黑暗,只有屋檐下零星挂着的几盏幽暗灯笼,以及远处客栈方向投来的微弱光晕。

这男人显然有些心慌,急切地想找个地方落脚或者找人问问。他看到了前方从雾气中走来的林九一行人,看到了他们手中的灯火。如同溺水者看到浮木,他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几乎是下意识地,迈开大步就朝他们快步走来,一边走一边抬手呼喊:“喂!前面的!几位朋友……”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传出老远。他几步就冲到了离林九他们只有五六步远的地方,急切地想要交流。他毫无防备地,睁大了眼睛,目光直直地投向林九——或者说,想看清林九的脸。

就在他视线接触到林九垂着眼帘、但依旧能感受到其存在的刹那——

异变陡生!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撕裂了死寂!

那男人脸上的急切和疲惫瞬间凝固,紧接着被一种极致的惊恐和痛苦所扭曲!他的身体如同被投入烈焰的蜡像,猛地剧烈抽搐起来!

“噗……”

轻微的、如同水泡破裂的声音响起。

男人的皮肤,从头脸开始,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融化!是的,融化!就像高温下的油脂,又像是被强酸腐蚀。皮肤、肌肉、骨骼……一层层、一滩滩地溶解、塌陷下去。没有血,没有内脏的爆裂,只有一种粘稠、污浊、散发着浓烈焦臭和腐烂气息的黑色黏液,如同沸腾的沥青般从他身体各处汹涌而出,顺着融化的躯干流淌到地上。

他的惨叫声只持续了短短一息,便彻底断绝。整个人在几盏摇曳灯笼的昏黄光线下,在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活生生地化为一滩不断冒着气泡的、散发着恶臭的黑泥!那滩黑泥在地面上微微蠕动了一下,便迅速渗透进青石板的缝隙,只留下一片深色的、散发着恶臭的湿痕,以及空气里弥漫的浓重焦糊味。

一切发生得太快,从男人靠近、对视、到彻底融化消失,不过三四个呼吸的时间。

死寂。

比之前更甚百倍、千倍的死寂笼罩了街道。连那若有似无的窥视感都似乎被这恐怖的一幕震慑,短暂地消失了。

“呕——!”李秋生第一个撑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手里的灯笼掉在地上,火苗挣扎了几下,熄灭了。王文才和张晓光脸色惨白如纸,浑身筛糠般发抖,牙齿咯咯打颤,连呼吸都忘了。白流苏虽然强自镇定,但脸色也瞬间失了血色,纤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林九的衣袖,指甲几乎要隔着粗布抠进他的手臂里,身体也在微微发颤。

冰冷、滑腻、带着惊魂未定的微颤。林九能清晰地感受到白流苏指尖传来的力量和恐惧。他没有动,目光死死盯着那滩迅速消失的黑泥痕迹,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随即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同样难以遏制的惊悸。

规则!

那石碑上的规则,绝非虚言恫吓!触犯者,立毙当场!形神俱灭!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目光扫过三个吓得魂飞魄散的徒弟,最后落在白流苏紧抓着自己衣袖、微微颤抖的手上。他反手,用自己粗糙却沉稳的手掌,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

“看到了?”林九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像磐石一样砸在死寂的空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就是代价。都给我记住!管住眼,掌稳灯,守口如瓶!想活着出去,就一步也不能错!”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在昏暗中扫过每一个人的脸,“现在,捡起灯,点亮!跟我走!”

他紧紧握着白流苏的手,那纤细的手指在他宽厚的掌中似乎找回了一丝暖意。他不再看那消失的痕迹,转身,面向前方深邃的、被浓雾和点点幽灯分割得光怪陆离的街道,大步迈出。

这一次,他的目标很明确——那间散发着诡异剁肉声的“悦来客栈”。

别无选择。这镇子处处透着凶险,露宿街头,在不知底细的黑暗中,只会更加危险。客栈虽诡异,但至少是个有屋顶、有墙壁的封闭空间。而且,规则并未禁止入住,只要求“闻切剁声,莫问莫窥”。只要守住这条,或许能得一夕安寝。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很快,那栋两层木楼又出现在视野里。门口那盏蒙尘的旧灯笼依旧散发着昏黄的光,门板后的“哆、哆、哆”声依旧规律而沉闷地响着。

林九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用指节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叩门声刚落,那切剁声便戛然而止。

门内一片死寂。

几息之后,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缓缓向内打开。依旧是那张堆满横肉、油光发亮的脸,依旧是那咧到耳根的夸张笑容,只是那浑浊的小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一丝更加深沉的贪婪。

“哟!客官们回来啦?”老板娘的声音依旧又高又尖,热情得近乎虚假,“我就说嘛,这黑灯瞎火的,能去哪?快请进快请进!”她侧开肥硕的身子,让出门洞。

门内光线昏暗,一股混合着油烟、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大堂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张破旧的桌椅,角落里堆着些杂物。柜台后面黑洞洞的,通往后面的门帘低垂着,刚才那切剁声似乎就是从后面传来的。

“住店。”林九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老板娘油腻的围裙下摆上,声音平静无波,“要三间上房。”

“三间?”老板娘那双浑浊的小眼睛滴溜溜一转,在林九、白流苏和三个徒弟身上扫过,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好嘞!上房有的是!干净!绝对干净!客官们请随我来!”她扭动着肥硕的腰肢,朝着柜台后面那道低垂的门帘走去。

林九握着白流苏的手紧了紧,示意徒弟们跟上。他刻意落后老板娘半步,始终垂着眼,不去看她的脸和眼睛。三个徒弟战战兢兢,学着师父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掀开门帘,后面是一条狭窄、光线更加昏暗的走廊。空气里的那股腥气似乎更重了些。走廊两侧有几扇紧闭的房门。老板娘走到最里面三间房门前,掏出三把黄铜钥匙,哗啦作响。

“喏,天字一号、二号、三号,最好的三间!”她依次打开房门,一股陈腐的灰尘味混合着霉味涌出。“客官们请便!需要热水饭菜招呼一声就成!小店后厨手艺好得很!”她站在门口,笑容满面,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在众人身上扫视,尤其在白流苏身上停留得更久。

林九依旧垂着眼,声音冷淡:“多谢。不劳烦了。我们自备干粮。”他迅速分配房间:“师妹,你住天字一号。秋生,你随我住天字二号。文才、晓光,你们住天字三号。”

“哦?”老板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得更满,“那……那也好!客官们早些歇息!记住啊,咱们这儿的规矩,子时闭户,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开门开窗!还有啊,那镇西头的古槐树,可千万别靠近!邪乎着呢!”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目光却始终没离开过林九一行人。

林九不再理会她,拉着白流苏率先走进天字一号房。李秋生慌忙跟上林九,进了隔壁的天字二号房。王文才和张晓光也挤进了天字三号房。

老板娘站在走廊里,看着三扇紧闭的房门,脸上那夸张的笑容一点点收敛,最终化为一片阴沉的冰冷。她舔了舔肥厚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贪婪,低声嘟囔了一句:“……细皮嫩肉的……可惜了……”随即,她扭动着身体,朝着走廊另一头,那通往更深处的黑暗走去。很快,那规律而沉闷的“哆、哆、哆”声,再次从黑暗深处隐隐传来,敲打在死寂的走廊里,也敲打在门后众人紧绷的心弦上。

天字一号房内,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硬板床,一张缺腿的桌子,两把破椅子。窗户紧闭,糊着厚厚的窗纸,透不进一丝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

林九迅速关好房门,插上门栓。他走到窗边,仔细检查了窗棂和窗纸,确认完好无损。白流苏则从袖中取出几张符纸,飞快地在门后和窗棂上贴了几道驱邪镇宅的符箓。微弱的灵光在符纸上流转,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师兄,今夜需格外警醒。”白流苏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恢复沉静,“这客栈……绝非善地。那老板娘看我的眼神,带着邪气。”

“我知道。”林九眼神冷冽,“她身上血气极重,绝非善类。那切剁声……恐怕也非寻常。我们只求一夜安身,熬到晨钟响起即刻离开。切记,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不可好奇,不可开门开窗,更不可……直视任何人的眼睛。”他顿了顿,看向白流苏,“师妹,你独自在此,务必小心。若有异动,立刻示警。”

“嗯。”白流苏轻声应道,目光落在林九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师兄也请小心,秋生胆小,你多费心。”

林九点点头:“放心。你早些歇息,养足精神。”他不再多言,转身拉开房门,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隔壁天字二号房内,李秋生正抱着膝盖缩在床角,脸色惨白,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看到林九进来,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声音带着哭腔:“师父……那……那剁肉声……还在响!就在隔壁!会不会……会不会是……”

“闭嘴!”林九低喝一声,目光如电扫过房间,同样迅速检查了门窗,并在门窗关键处贴上了符箓,“莫问莫窥!记住碑文!躺下,睡觉!”

李秋生被师父严厉的语气吓得一哆嗦,不敢再问,乖乖地爬到硬板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天字三号房里,王文才和张晓光也听到了隔壁李秋生的动静和师父的呵斥。

“师父……师父那边没事吧?”张晓光压低声音,紧张地问王文才。

“师父能有什么事!”王文才强作镇定,但声音也有些发颤,他学着林九的样子检查门窗,只是动作笨拙许多,“管好你自己!躺下!睡觉!听见什么都当没听见!记住碑文!莫问莫窥!”

两人挤在一张硬板床上,背对着背,都睁大了眼睛,竖起耳朵听着门外走廊里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哆、哆、哆”声,以及隔壁隐约传来的动静,大气不敢出。

林九坐在天字二号房内唯一一把破椅子上,背脊挺直如松,目光如电,警惕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耳朵则捕捉着门外走廊里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哆、哆、哆”声,以及隔壁白流苏房间的动静。

夜,才刚刚开始。这间名为“悦来”的客栈,如同一个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正用它那规律的切剁声,耐心地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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