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再次降临,不同于昨日的晴朗,今夜乌云厚重,闷雷在云层深处滚动,预示着又一场夜雨将至。空气黏湿而压抑,一如顾屿此刻的心情。
他把自己关在客栈房间里,对着电脑屏幕,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周铭的电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回响,“辰星”、“盛华”、“下周一”、“指着你呢”……这些词汇交织成一张焦虑的网,将他困在中央。他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加快处理最后的照片,但效率低下,烦躁感有增无减。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几秒后,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豆大的雨点终于砸了下来,噼里啪啦,比上一次更显急促猛烈。
电脑右下角的时间跳动着。已经过了墨香书店平常打烊的时间。顾屿想起苏晚意早上关切的眼神和自己仓促离开的背影,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点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渴望那片能让他暂时喘息的安宁。
鬼使神差地,他抓起一把伞,冲入了雨幕之中。
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裤脚和肩头。他快步走到书店门口,果然,里面还亮着灯。门虚掩着,似乎也在等待,或者只是主人还没来得及关上。
他收起滴着水的伞,靠在门边,轻轻推开了门。
风铃叮咚声被雨声掩盖了大半。
苏晚意正坐在柜台后,就着那盏温暖的台灯看书。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看到浑身带着湿气的顾屿,眼中再次闪过惊讶,随即放下书站起身。
“顾屿?这么晚了,还下着雨,你怎么……”她的话语里带着明显的担忧。
“没什么,”顾屿走进来,带进一身雨水的清冷气息,“刚好路过,看到灯还亮着。”这个借口苍白得连他自己都不信。
苏晚意没有戳穿他。她看了看他微湿的头发和略显疲惫的神色,转身从柜台后面拿出一个干净的毛巾递给他:“擦擦吧,别着凉了。”
顾屿接过毛巾,道了声谢,胡乱擦了擦头发和脸。柔软的毛巾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干净味道,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丝。
两人一时无话。书店里只剩下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和彼此有些微妙的呼吸声。气氛不像前几次那样自然融洽,弥漫着一种欲言又止的沉默。
苏晚意看着他心不在焉地擦着头发,目光几次偷偷瞥向他紧抿的嘴角和微蹙的眉头。她犹豫了很久,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书页的边缘,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雨声里:
“顾屿……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顾屿擦拭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眼,对上苏晚意清澈而关切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打探,只有真诚的担忧,像一道温柔的光,试图照亮他阴郁的心事。
他张了张嘴,几乎就要将那些压力、那些烦恼倾吐而出。但话到嘴边,却又被某种习惯性的防御机制硬生生堵了回去。告诉她有什么用呢?她生活在这样一个宁静的、与世无争的世界里,怎么能理解都市里那些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和残酷的竞争压力?向她诉苦,不过是徒增她的烦恼,也显得自己……无能。
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避开了她的视线,声音有些干涩:“没什么,一点工作上的琐事,很快就能处理好。”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
过了好一会儿,顾屿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
“你呢?你就从来没想过离开这里吗?”
苏晚意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
顾屿继续说着,目光扫过满架的旧书,语气有些复杂:“一直守着这家书店,守着这个小镇……不会觉得……局限吗?外面的世界很大,有很多机会,很多不一样的生活。”他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或者说,是在用这种方式,为自己即将的离开寻找某种合理性。
苏晚意安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了的古镇灯火,侧影在台灯光下显得沉静而坚定。
半晌,她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顾屿,声音轻柔却清晰:
“这里就是我的世界。”
她顿了顿,眼神里流淌着一种温柔而坚韧的力量,继续说道:
“根在这里,记忆在这里,心安在这里。外公外婆用一辈子守护的东西,我觉得值得。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这里很小,很慢,甚至有些落后。但对我来说,每一本书都有一个故事,每一块青石板都记录着时光,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让我觉得踏实和宁静。”
“外面的世界也许很大,很精彩,”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没有羡慕,只有一种确定的安然,“但那不是我的‘世界’。我的‘世界’,就在这里,在这个书店里,在这个生我养我的小镇上。”
她的话语像窗外的雨水,清清冷冷,却一字一句地敲在顾屿的心上。
他看着她,忽然间明白了两人之间那巨大的、无法忽视的差异。他来自一个追求效率、扩张和不断变化的快节奏世界,而她的世界,核心是守护、传承和内心的安宁。一个是不断向外探索的镜头,一个是静静向内扎根的古树。
雨还在下,没有变小的迹象。书店里的灯光依旧温暖,却仿佛无法完全驱散两人之间因认知差异而悄然升起的那道无形隔阂。
顾屿沉默了。他得到了答案,一个清晰而坚定的答案,却让他胸口那股莫名的郁气更加沉重。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很快就要离开这个短暂给予他慰藉的“世界”,回到那个他更加熟悉、却也更加疲惫的轨道上去。
而苏晚意看着他沉默的侧脸,心里那丝隐约的不安和失落,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似乎也预感到,这场雨,或许不仅仅是一场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