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拍卖晚宴的余波,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终究会渐渐平复。生活的主旋律再次被云城古镇绵长的梅雨季节所覆盖。空气变得粘稠湿润,青石板上总是泛着水光,檐角的滴答声昼夜不息,织成一张绵密的、催眠般的网。
苏晚意却并未被这潮湿沉闷的天气所困。相反,她像是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与镇文化站合作的那个“古籍探秘”体验活动上。她反复推敲活动流程,精心挑选适合孩子们观摩的、品相较好且内容有趣的古籍,准备拓印和毛笔体验的材料,甚至自己先演练了好几遍讲解词。
顾屿将她的忙碌和专注看在眼里,并不打扰,只是在她对着活动方案蹙眉时,递上一杯祛湿的热茶;在她需要将沉重的古籍搬到活动场地时,默默挽起袖子帮忙;或是当她深夜还在准备材料时,强行合上她的笔记本,将她拉去休息。
他的支持无声而具体,如同梅雨季里一道沉稳的堤坝,为她圈出一片可以安心耕耘的天地。
活动举办的日子,是个难得的、雨势稍歇的午后。地点安排在镇上一所小学的旧礼堂里。来了三十多个年龄不等的孩子,由老师和几位感兴趣的家长陪同着,好奇地叽叽喳喳。
苏晚意起初有些紧张,手心微微出汗。但当她在临时布置的展台前站定,看着台下那些清澈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时,心忽然就定了下来。她深呼吸,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开始了她的讲解。
她没有使用任何高深晦涩的术语,而是从“书是怎么来的”这个最简单的问题入手,用生动有趣的语言,配以实物展示,讲述纸张的演变、雕版印刷的神奇、以及古籍修复的意义。她拿出那页自己修复好的宋刻残卷,让孩子们轻轻触摸那历经千年依旧坚韧的纸张,感受时光的质感。
孩子们听得入了迷,不时发出惊叹的呼声。轮到拓印和毛笔体验环节时,气氛更是达到了高潮。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尝试用拓包蘸墨,覆在雕刻着简单图案的木板上,小心翼翼地按压,当清晰的图案呈现在宣纸上时,每个小脸上都洋溢着巨大的成就感。握着毛笔歪歪扭扭地临摹古字时,虽然笔迹稚嫩,却个个神情专注。
顾屿就站在礼堂的角落,倚着斑驳的墙壁,安静地看着。他看着苏晚意在孩子们中间穿梭,耐心地指导,温柔地鼓励,脸上散发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如同春日暖阳般的光芒。那一刻,她不再是需要他庇护的女孩,而是一个散发着独特魅力和能量的引导者。
活动结束时,孩子们依依不舍,围着苏晚意问东问西。几位家长和文化站的老师也上前表达感谢和赞赏。
“苏老师讲得真好,孩子们都听入迷了!”
“这种活动太有意义了,希望以后能经常办!”
“晚意真是我们镇的宝贝!”
听着这些真诚的赞誉,苏晚意的脸颊因激动和羞涩而泛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她谦虚地回应着,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角落里的顾屿。
顾屿对她微微一笑,竖了个大拇指。
那一刻,苏晚意觉得,所有的辛苦和准备都值得了。
回书店的路上,细雨又悄无声息地飘洒下来。两人共撑着一把大黑伞,并肩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
“累了吧?”顾屿侧头问,将伞更倾向她那边。
“不累,”苏晚意摇摇头,语气里还带着兴奋的余韵,“看到孩子们那么喜欢,我觉得特别开心。”她顿了顿,抬头看他,眼睛弯弯的,“谢谢你今天来。”
“我当然要来。”顾屿的语气理所当然,“这么重要的时刻。”
他的肯定像最后一块拼图,将她心中那份充盈的成就感补得圆满。
这次成功的活动,像一阵清新的风,吹散了苏晚意心中因连续晚宴而残留的最后一缕阴霾。她更加确信,她的价值和快乐,并非一定要在那个浮华的世界里寻找。扎根于自己热爱和擅长的土壤,同样能绽放出独特的光彩。
她的网络账号也因此收获了一批新的关注,不少人留言询问是否能有线上活动或购买她制作的文创产品。她开始更认真地思考如何将“墨香”的影响力以更可持续的方式扩大,而不仅仅是固守于一间实体书店。
梅雨持续,天气不见好转,但苏晚意的心境却如同雨后被洗刷过的绿叶,清新而充满生机。她甚至开始着手撰写一系列关于古镇民俗和老手艺的短文,计划配上自己拍摄的图片,结集成一本小册子。
顾屿的“晨曦计划”也进入了关键的落地阶段,他变得比前段时间更忙,视频会议和商务通话明显增多。但他依旧将大本营设在书店,仿佛这里的书香和宁静是他最好的充电站。有时苏晚意一觉醒来,还能看到隔壁工作间的灯亮着,键盘敲击声细微而持续。
两人各自忙碌,却又相互陪伴。常常是他在电脑前处理公务,她在不远处看书或写东西,互不打扰,偶尔抬头目光相遇,相视一笑,便又各自低头。一种“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默契,在潮湿的梅雨季里静静流淌。
这晚,苏晚意终于写完了小册子的初稿,心情愉悦。窗外雨声潺潺,她泡了一壶新茶,走到顾屿的工作间门口,想叫他一起喝杯茶休息一下。
门虚掩着,她看到顾屿正背对着门口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冷硬和……愤怒?
“……这不是建议,这是最后通牒。”
“她不需要接受任何所谓的‘评估’或‘条件’。”
“如果这是她的意思,请你直接转告她,我的态度不会改变。”
“至于后果……我承担得起。”
苏晚意的心猛地一沉,握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她听不清电话那头的内容,但顾屿话语里的决绝和怒意,如同冰锥,刺破了一直以来相对平静的表象。
她悄悄退后几步,没有惊动他,心却乱成了一团麻。
是……他母亲那边又施加压力了吗?什么样的“评估”和“条件”?他口中的“她”,指的是自己吗?
巨大的不安和心疼瞬间攫住了她。原来,在她享受着岁月静好的时候,他一直在背后抵挡着这样的风雨。
顾屿打完电话,转过身,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戾气,但在看到门口端着茶杯、脸色苍白的苏晚意时,瞬间愣住了,随即迅速收敛了所有情绪,换上了温和的笑容。
“写完了?”他走过来,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茶杯,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冰凉的手。
“嗯。”苏晚意低下头,掩饰内心的波澜,“看你还在忙,想叫你喝杯茶休息下。”
“正好忙完一段落。”顾屿揽着她的肩,走向窗边,“雨好像小点了。”
两人坐下喝茶,顾屿神色如常,甚至主动问起她小册子的进展。苏晚意配合着回答,心里却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她看着他谈笑风生的侧脸,想起刚才他电话里冰冷的语气,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不想再只是被动地接受保护,她也想为他分担。
“顾屿,”她放下茶杯,鼓起勇气,目光坚定地看向他,“如果……如果你那边有什么麻烦,或者需要我做什么,一定要告诉我。我不想……永远只被你护在身后。”
顾屿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动容,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他沉默了片刻,放下茶杯,握住她的手,目光深沉地看着她:“晚意,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如何表达:“确实有一些……杂音。但都在可控范围内。我之所以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为这些无聊的事情烦心。你的世界应该干净明亮,就像‘墨香’一样。”
“可是你的世界也是我的世界!”苏晚意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如果那里有风雨,我不想独自晴空万里。我想……我想和你一起面对。”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而强烈地表达想要并肩的意愿。
顾屿深深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和不容置疑的坚定,心脏像是被最柔软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收紧握着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让她感到疼痛。
“好。”他最终只说了这一个字,声音沙哑,却重若千钧。
他没有多做解释,也没有承诺什么。但这个“好”字,像是一个全新的契约,将两人更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屋檐滴落着最后的雨滴。云层缝隙里,透出一抹淡淡的月光。
梅雨还未结束,但苏晚意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无声的春汛,正在他们彼此的心间,悄然涨潮。
而共同面对风雨的勇气,比任何晴空都更值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