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凌尘站在原地,手中的喂食针管无声滑落,在土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凹痕。他听着眼前这位自称是他母亲的女人哽咽的话语,看着那张泛黄照片上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大脑嗡嗡作响,一片混乱。
父亲?母亲?这些词汇在他的生命里缺席了太久,久到已经变成了模糊而冰冷的符号。此刻突然被如此具象地、带着温度和泪水地推到面前,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巨大的冲击和无所适从。
苏婉清——他的母亲,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慌忙擦去眼泪,努力平复情绪,但通红的眼眶和微颤的手指出卖了她内心的激动。“小尘……我知道,我们……我们没尽到父母的责任,突然出现很让你为难……但我们……我们真的没有一天不在想你,不在后悔……”
她的声音带着恳求,带着卑微,这与她雍容华贵的外表格格不入。
凌尘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弯腰捡起掉落的针管,动作有些僵硬。他没有立刻回应母亲的话,而是将目光再次投向那张照片。照片上的爷爷笑容慈祥,那是他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温暖来源。而那个年轻的父亲凌飞鸿……那双与自己极其相似的眼睛里,闪烁着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充满梦想和活力的光芒。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凌尘的声音干涩,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疏离。
“电视……民生频道那个报道……”苏婉清连忙说,“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就觉得像!后来你爸托人查了……才知道你真的在这里,守着这个园子……”她的目光扫过周围的破败与生机,“我们……偷偷来看过好几次,看你忙里忙外,看你照顾动物,看你一个人扛下所有……心里……心里就像刀割一样……”
凌尘沉默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原来那些隐约被窥视的感觉并非错觉。
“进去坐吧。”他最终侧身让开了门,语气依旧平淡。无论内心如何波澜,基本的礼节他还是懂的,而且,他也有很多疑问需要解答。
他将苏婉清引到那间自己亲手修缮、依旧简陋但干净整洁的管理员小屋。老黄警惕地跟在旁边,豆豆好奇地歪着头打量陌生人,铁牙在棚屋里投来审视的目光。
苏婉清看着这间小屋,看着屋里简单的陈设、墙上的规划图、角落的医疗箱和兽药,眼中再次涌上泪水和浓浓的心疼:“你就住在这里?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
“挺好的。”凌尘淡淡地回答,给她倒了杯水,“爷爷奶奶把我照顾得很好。”
提到爷爷奶奶,苏婉清的脸上掠过一丝深刻的愧疚和痛苦:“是我们对不起二老,也对不起你……当年……当年我们太年轻,太冲动,一心只想着去外面闯荡,觉得国外什么都好……把你扔给老人,伤了他们的心,也……也错过了你成长的所有……”
她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当年凌飞鸿和她是大学同学,都充满野心,不甘于留在小城,不顾凌爷爷的反对,执意出国淘金。最初几年异常艰难,拉不下脸回来,后来生意渐渐有了起色,却又陷入了更大的野心和忙碌中,总觉得等赚够了钱、有了更大成就再风风光光回来弥补。结果一拖再拖,直到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他们才仓促回来,却连灵堂都没被允许进入……
“你爸爸……他其实心里一直很痛苦,很后悔,尤其是对你爷爷……这座动物园,是你爷爷一辈子的心血,当年差点经营不下去,你爸爸却……他却一心只想离开……这是他心里最大的一个结……”苏婉清泪流满面,“所以他后来生意做得再好,也开心不起来。看到你竟然回来了,还一个人扛起了这个烂摊子,他……他心情复杂极了,既骄傲,又无地自容……他今天没脸来见你,让我先来……”
凌尘默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桌面。这些往事,他从爷爷奶奶零星的叹息和抱怨中知道一些,但从未听过当事人的忏悔。心中那块冰封的角落,似乎有一丝裂隙,但更多的是一种疲惫的麻木。十几年的隔阂,不是几句忏悔和眼泪就能轻易融化的。
“所以,你们现在回来,是想做什么?”凌尘抬起头,看着母亲,眼神平静却带着距离,“赎罪?还是觉得我现在有点名气了,想来认亲?”
苏婉清被他直白的问题问得一愣,脸上血色褪尽,连忙摇头:“不!不是的!小尘,我们绝不是因为这个!我们是真心后悔,想弥补!想……想尽一点做父母的责任……我们知道你现在困难,我们可以帮你!钱、人脉、资源,我们都可以……”
“我不需要。”凌尘打断了她,语气斩钉截铁,“我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园子虽然还是破,但我能靠自己撑下去。你们的钱,我不会要。”
“小尘……”
“苏女士,”凌尘换了个称呼,这个称呼让苏婉清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谢谢您今天来看我,也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但我需要时间。十几年了,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这座动物园,是我和爷爷、和这些动物们的家,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把它建好。”
他的话礼貌而疏远,像一堵无形的墙,将那份突如其来的亲情挡在了外面。
苏婉清看着他年轻却写满坚韧和独立的脸庞,知道儿子说的是实话。他早已不是那个需要父母庇护的孩子了。巨大的失落和心痛席卷了她,但她只能强忍着,点了点头:“我明白……我明白……是我们活该……我们不求你原谅,只希望……只希望你能给我们一个弥补的机会,哪怕只是偶尔来看看你……”
就在这时,隔离点里传来了点点细微的叫声,该喂奶了。
凌尘像是找到了解脱的理由,立刻站起身:“抱歉,我还有工作,要给救助的动物喂食了。”
苏婉清也连忙站起来,急切地说:“我能……我能看看吗?就看一眼?我保证不打扰你工作!”
凌尘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带着苏婉清来到隔离点外,通过观察窗,可以看到里面的断尾和点点。当苏婉清看到那只失去一条腿、眼神却已不再绝望的貉,和那只正在蹒跚学步、对着凌尘发出亲昵叫声的小黄麂时,她再次被震撼了。
她看着儿子熟练地调配奶粉,温柔地抱起小黄麂喂食,用那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与动物交流,眼神专注而充满爱意。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她的儿子已经成长为一个善良、坚韧、有担当的男子汉,在没有他们的日子里。
一种混合着骄傲和酸楚的情绪充斥着她的胸腔。
喂完点点,凌尘开始准备断尾的食物。苏婉清默默地看着,没有再说话。
离开的时候,苏婉清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这不是补偿,也不是施舍……就当是……是一个陌生的游客,给动物园的一点捐赠,行吗?给动物们买点好吃的……”
这一次,凌尘看着那信封,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拒绝。他知道直接给钱他肯定不会要,但如果是捐赠……
“我会把它记入动物园的公共账户,每一笔开销都会公示。”凌尘最终说道。
苏婉清松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好,好……应该的。”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深深看了凌尘一眼,似乎想将他的样子刻在心里:“小尘……照顾好自己。我们……还会再来的,不会打扰你,就远远看看……行吗?”
凌尘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苏婉清坐进车里,黑色轿车缓缓驶离。
凌尘站在门口,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手中那个厚厚的信封沉甸甸的,里面装的不仅仅是钱,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迟来了十几年的、不知该如何安放的亲情。
他叹了口气,心情复杂难言。
血缘的纽带无法斩断,但缺失的时光也无法倒流。未来会如何,他不知道。
眼下,他还有更多紧迫的事情要做——点点的下一顿奶,断尾的伤口检查,虎舍的工程,省协的评估……
他将信封放进“重建基金”的铁盒里,转身走向隔离点。
生活还要继续,生命的重量,远比尘封的往事更加真实。
(第二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