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战争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金钱博弈的焦糊味。然而,江南无声的细雨,已悄然将另一份沉重的紧迫感——关乎亿万黎民生计的春耕,密密匝匝地笼罩在帝国的头顶。这压力无声,却比任何银元挤兑都更真实、更沉重。
王卓站在金陵古老的城头,目光越过巍峨的城墙,投向城外广袤无垠的原野。星星点点的农人身影,如同微小的蚁群,在刚刚解冻、尚显泥泞的土地上艰难蠕动,古老的犁铧划开大地,留下深浅不一的沟壑。这幅延续了千年的农耕图卷,此刻却与他脑海中轰鸣作响的钢铁洪流、高耸烟囱的工业化蓝图,产生了无比尖锐、令人窒息的碰撞。
“钢铁厂要建,水利设施要建,铁路也要修……可这春耕,怎么办?”王卓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城砖。身后随行的工部官员,小心翼翼地奉上“稳妥”之计:“王侍郎,按往年旧例,朝廷可先行征调民夫,优先保障春耕不失农时。至于工矿营造……或可待秋收后、农闲之时……”
“绝对不行!”王卓骤然转身,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打断对方,“拆了东墙补西墙,挖了血肉填窟窿!这绝不是我们要走的路!我要的不是拆拆补补的‘周转’,我要的是彻底改变!”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想法,在他心中如闪电般劈开迷雾——农业机械化!唯有钢铁巨兽替代血肉之躯,才能在高效完成春耕的同时,将百万计的劳力从土地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投入那即将轰鸣的工业熔炉!
带着这个燃烧的构想,王卓再次返回东大。巨大的全息投影上,各式农业机械的立体图像流光溢彩。
他指着那些形态各异的钢铁巨兽,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谭局!请看!无需太多,今年只需引进十万台这样的拖拉机及其配套农机,大明的土地产出效率,立时就能提升二十倍不止!春耕将不再是掣肘工业的枷锁,反而是释放劳动力的引擎!”
谭明仔细审阅着计划书上的参数和可行性分析,沉稳地点了点头:“技术方案可行,意义重大,原则批准引进。”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王卓,“但是,小王,你考虑过操作这些精密机械的‘人’吗?谁来驾驭这些拖拉机?谁来维护维修这些机械?这不是几架水车,教两遍就能推得动的东西。”
“人员……”王卓的热情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声音迟疑了,“可以先集中培训一批骨干,再由他们以点带面,普及……”
“普及?”谭明微微摇头,“谈何容易。技术断层,绝非一朝一夕可跨越。”
数日后,金陵皇庄。
五百台崭新的拖拉机,如同披挂着钢铁甲胄的巨兽方阵,在春日暖阳下闪烁着冷冽的金属光泽,整齐划一地陈列在空地上。这超越时代的奇观,轰动了整个金陵城。百姓如潮水般涌来,围得水泄不通,指指点点,啧啧称奇。
“天爷啊!这是哪路神仙搬来的铁疙瘩?”
“听说是王侍郎从蓬莱仙岛请来的‘神牛’,不吃草料,只喝‘油’,一天能耕百亩良田!”
“骗鬼咧!这铁家伙死沉死沉的,还能下地?怕是摆着好看的吧?”
“莫非是祭天的礼器?瞧着就威武!”
喧嚣的议论声浪中,王卓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境。
更令他啼笑皆非的是,当地官员病急乱投医,竟真的请来了一位十里八乡闻名的、驯牛经验无比丰富的老把式。
“大人,您瞧好了!再倔的牛,在老汉手里也得乖乖听话!”老牛倌信心满满地上前,对着冰冷的钢铁巨兽,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猛地发出一声洪亮的吆喝:“喁——吁!驾!驾!走嘞——!”
他甚至还下意识地扬起了手中的柳条鞭子,作势要抽打那纹丝不动的拖拉机履带。
“噗嗤——哈哈哈!”
围观的百姓再也忍不住,爆发出震天的哄笑声。这古老驯兽术与现代钢铁文明的荒诞碰撞,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滑稽。
巨大的挫败感瞬间淹没了王卓。他几乎是狼狈地再次启动了时空穿越。
东大基地会议室。
王卓瘫坐在谭明对面的椅子上,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四个大字。他端起谭明刚倒的热茶猛灌一口,然后开始了滔滔不绝的吐槽:
“谭局!我算是彻底明白了什么叫‘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真的,我感觉我这趟穿越,冥冥之中就是被派来给大明的镰刀锄头做‘耐久性测试’的!我来之前,他们用镰刀锄头;我来了,平定了北疆,搞定货币体系,甚至弄来了拖拉机……嘿!结果临到春耕,您猜怎么着?他们能用上的,还是镰刀锄头!”
他猛地站起身,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控诉:
“我要的根本不是史书上那轻飘飘的‘盛世’虚名!我要的是田间的老农能开着机器耕作,不必累断脊梁;我要的是孩子们能坐在明亮的学堂里读书,不必早早下地劳作;我要的是每个大明子民,冬天有御寒的棉衣,一日三餐能有饱饭!我要他们活着,有尊严地活着,能看到未来的希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指着窗外的方向,仿佛穿透时空看到了皇庄里那些被当成祭品般膜拜的拖拉机:
“结果呢?那些寄托了我全部希望的拖拉机,现在正搁在皇庄里供人瞻仰呢!再晒几天,都能长出香炉来了!您说,后人写史书会怎么写我?‘王卓,明初人也,毕生功业,乃使大明镰刀产量倍增,锄头工艺精进,实乃农具发展史上之奇才’?!那我可真是‘名垂青史’了!”
谭明看着王卓近乎崩溃的表演,先是忍俊不禁,随即笑容敛去,露出深深的思索。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目光投向远方现代化农业示范区里井然有序、高效作业的联合收割机群。
“小王啊,”谭明转过身,语气沉稳而充满力量,“你的心,我懂。你想要的那个世界,也是我们无数人毕生追求的梦想。但是,现代化不是变戏法,更不是捏泥人。它是一场涉及社会结构、经济基础、技术积累乃至思想观念的革命。我们东大自己,也是一穷二白起步,经历了多少代人筚路蓝缕,才有了今天?你现在遭遇的困境,正是这场革命必经的阵痛,是技术文明跨越时空鸿沟时,必然要付出的代价和必须填平的沟壑。”
他走回会议桌旁,调出电子地图,手指划过明朝版图:“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播下火种,而非奢望燎原之势立刻冲天而起。”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重新聚焦在王卓身上:
“至于驾驶员问题,我有一个建议——从各地卫所的军户子弟中选拔!”
看到王卓眼中的疑惑,谭明详细阐释道:
“第一,军户子弟常年接触军械,尤其火器营的,对机械有天然亲近感和敬畏心,接受新事物的门槛远低于纯粹的农民。”
“第二,军户制度本身就是一种严密的军事化管理体系,子弟的组织性、纪律性、执行力远超散漫的农户。这恰恰是操作和维护复杂机械设备最关键的素质!”
“第三,选择年轻子弟,十六到二十五岁,正是学习能力强、可塑性高的黄金时期。”
“我们可以依托卫所驻地,建立临时的快训基地。制定一个为期一个月的‘铁牛驯化令’!”谭明越说思路越清晰,拿起电子笔在白板上快速勾勒计划:
“前十日:理论灌输。认图识件,明白离合、油门、制动为何物,机油、冷却水如何检查,简单故障如何判断。不求精通,但求识得‘铁牛’脏腑筋骨。”
“中十日:实操演练。在划定的安全场地,一对一、手把手教!点火、起步、转向、挂犁、空驶……不怕慢,就怕错!反复练,形成肌肉记忆!”
“后十日:实战演练!开到军屯田里去!在真实的田地里,扶着真实的犁铧,耕出真实的垄沟!把理论化作汗水浇灌出的成果!”
“这批人,就是大明迈向机械化农业的第一批火种!他们学成后,立刻回到各自的卫所军屯田实践,边做边学,积累经验。同时,他们本身就是最好的宣传队和播种机!”
“至于其他大型基建,”谭明补充道,“确实可以缓一缓,集中精力突破农业机械化这个瓶颈。不过,有一个项目刻不容缓——松江码头和远洋船队必须立刻投入运营!”
他的手指点向地图上浩瀚的太平洋:“大洋洲!那里的矿产储量惊人,尤其是高品质的铁矿石和煤炭!那不只是东大的需要,更是支撑大明未来工业化进程的基石!没有足够的‘工业血液’,我们的所有蓝图都是空中楼阁!”
王卓深吸一口气,胸中翻涌的挫败感被谭明细密而务实的计划一点点安抚、点燃。他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我明白了!农业机械化是释放人力的当务之急,是根基!而远洋开采,是获取工业原料的生命线!这两者并行不悖,是支撑两个时空华夏共兴的双轮!松江船队,即刻启航!”
“东大会提供全套开采设备、运输船队的技术图纸和生产支持。”谭明承诺道,“但操作层面,同样需要就地培养人才。我们不能、也不可能所有岗位都从东大派人。建议你优先从沿海经验丰富的渔民和纪律严明的水师官兵中选拔。他们对海洋的敬畏与熟悉,是宝贵的财富,学习船舶操作和基础采矿技能会事半功倍。”
带着沉甸甸却方向明确的计划重返大明,王卓立刻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
一道道盖着工部、兵部大印的征选令,飞马传递至各卫所:
“征召令:为兴国本、助农桑,特遴选各卫所军户子弟,年十六至二十五,体健机敏,粗通文墨者,习驭‘铁牛’(拖拉机)之术!习成者,月饷足银元十枚!技艺精湛、表现卓异者,论功行赏,擢升官职!”
丰厚的待遇和晋升的许诺,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各卫所符合条件的年轻子弟闻风而动,踊跃报名。很快,第一批经过初步筛选、眼神中充满好奇与渴望的年轻人,被集中到了金陵城外新设立的“农机教习所”。
教习所的空地上,拖拉机再次排开。来自东大的技术员站在其中一台拖拉机旁,努力用夹杂着生硬官话的词汇讲解:
“诸位看好!此乃起动钥匙,此为离合踏板,此为油门踏板!启动之前,必须检查此处‘机油尺’,看‘机油’是否足量;看此处‘水箱’,‘冷却水’是否充盈……”他一边说,一边费力地比划着。
学员们瞪大眼睛,屏住呼吸,拼命记忆着这些闻所未闻的名词和操作。一个胆大的小伙子举手,指着拖拉机巨大的油箱问道:“先生!这……这铁牛一天真能吞下那许多‘油料’?这可比真牛吃的草料金贵太多了!”
技术员笑了,拍了拍冰冷的钢板:“金贵?但它一日能耕百亩良田!顶得上五十头壮牛昼夜不息!它不知疲倦,不惧寒暑,只要‘喂饱’了油料,便能一直干下去!算算总账,省下的牛力、人力、时间,岂是这点油钱可比?”
“哗——!”人群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叹声,看向“铁牛”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惊奇,开始带上了一丝对“力量”的敬畏和对“效率”的憧憬。
与此同时,松江码头。
巨大的栈桥伸向波涛微漾的海面,新下水的远洋货轮静静停泊。来自水师的健卒和饱经风浪的黝黑渔民,同样在东大专家的指导下,开始接触那些庞然大物般的采矿设备和复杂的航海仪器图谱。
在众多参与培训的水师官兵中,一个面容清秀年轻人格外引人注目。对远洋航运知识有着超凡的悟性。
课后,东大专家特意找到这位年轻人:\"你对航海之道的领悟远超常人,不知如何称呼?\"
年轻人恭敬行礼:\"回先生的话,学生马三宝,现为东宫侍从。\"
\"马三宝......\"专家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你在这方面很有天赋,日后必成大器。\"
王卓站在金陵城外的教习所旁,又远眺着松江方向。农机引擎的试车轰鸣声隐隐传来,如同新生的脉搏。远洋船队的帆影虽远,却已在心海起航。
道路依然漫长,荆棘遍布。但希望的星火,已然在年轻一代好奇而坚定的目光中被点燃。他相信,这些年轻的“铁牛驯兽师”们,终将驾驭着钢铁的力量,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犁出崭新的时代;那些勇敢的航海先驱,也必将劈波斩浪,从遥远的大洋,为华夏巨龙带回工业崛起不可或缺的钢铁脊梁!
然而,一个更现实的难题立刻浮上心头,如同冰冷的铁链缠绕着那些轰鸣的引擎:
这些铁牛要吃饱,要喝足!
“油”!
建立一套完善的燃油供应体系——从勘探、开采、运输到炼制、储存、分配——其难度和所需的时间精力,恐怕丝毫不亚于培训驾驶员!
王卓的目光变得深邃。看来,开采大明境内可能的油田,以及建立大明第一座现代化的炼油厂,已经刻不容缓地提上了日程。这将是另一场无声却同样艰难的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