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六年的正月大朝,在金陵城的晨曦中拉开帷幕。
奉天殿内,香炉青烟袅袅,朱元璋端坐龙椅,目光如炬,扫过殿内济济一堂的文武百官,以及年前特意诏令回京陛见的诸位藩王——秦王、晋王、周王、楚王等皆在列。
在一片山呼万岁声中,他颁布了酝酿已久的诏书:成立大明皇家银行,发行新制宝钞与银元,并以皇家信誉为担保,准许民间以旧钞按规制兑换新币。
这道旨意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波澜迅速席卷了整个南直隶,乃至通过快马传遍四方。
新币样品在朝堂上传阅时,便引来阵阵惊叹。那宝钞上栩栩如生的御容,那银元沉甸甸的压手感与雪亮的光泽,无不昭示着其非凡的价值与信誉。相比于形同废纸的旧宝钞,这银元才是真正的硬通货!
朝会甫一结束,暗流便化为汹涌的浪潮。金陵城内,所有的勋贵府邸、江南富商设在此处的票号、钱庄,乃至各位藩王位于京师的王府,几乎同时行动了起来。
一辆辆遮盖严实的马车、牛车,载着堆积如山的旧宝钞,甚至是从地窖中起出的历代金银,络绎不绝地驶向刚刚挂牌、由重兵把守的大明皇家银行总行及几个分号。
兑换窗口前,人声鼎沸,长长的队伍蜿蜒数里。伙计、管家、乃至各府有头有脸的清客相公,都挤在人群中,翘首以盼。叮当作响的崭新银元被验看、封装,然后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小心翼翼地运回各府深宅。
第一日的兑换数据在傍晚时分,由蒋瓛亲自密封,呈送到了朱元璋的御案上。
朱元璋拆开火漆,目光落在那一行数字上,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握着纸张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两千万枚!
仅仅一日,金陵一地,竟兑出了两千万枚银元!
这还仅仅是个开始!若照此趋势,各地兑换点陆续开设,东大支援的、那看似如山如海的白银储备,又能支撑多久?一种根基被疯狂掏空的恐慌与愤怒,瞬间攫住了这位帝王的心。
而更让他心如刀割、怒火焚心的是随附的那份简要名录。上面不仅有冯胜、傅友德、常遇春(其子嗣)、汤和等勋贵家族,魏国公徐家没有参与,他们不能拆自己外甥的台。
更刺眼的是,他那几个留在京城过年、昨日还在殿内聆听圣训的儿子——除晋王外,秦王朱樉、周王朱橚等人的王府,也赫然在列,且数额巨大!
“好!好得很!真是朕的好臣子!好儿子!” 朱元璋猛地将那张纸拍在御案上,坚硬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巨响。
他霍然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凶光,周身散发的戾气让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们噗通跪倒一地,瑟瑟发抖。
“他们这是要掘我大明的根!要看着咱的笑话!蒋瓛!给咱查!一个不漏地查!咱倒要看看,是谁给他们的狗胆!抄家!咱要抄了他们的家!看他们还拿什么来兑!”暴怒的咆哮在武英殿内回荡,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掀起胡惟庸案时的血腥岁月。
侍立一旁的王卓见皇帝已是怒极攻心,杀意盈胸,眼看一场牵连广众的大狱就要兴起,连忙抢步上前,深深一躬,语气急促而恳切:“陛下!息怒!万万不可啊!”
他迎着朱元璋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强自镇定地分析道:“陛下,此刻正是新旧货币信用交替的生死关头!民间愿以旧换新,本身是对皇家银行,对朝廷信誉的初步认可!他们兑走的是银元,但换回来的,是对新币体系的试探性信任!”
“若因有人大量兑换,朝廷便骤然禁止,甚至动用抄家这等极端手段,这无异于向天下宣告:朝廷发行的新币,连我们自己都怕被人兑空,我们的信用是虚的,是纸糊的,不堪一击!如此一来,刚刚艰难建立起来的那点微薄信用,必将瞬间崩塌!新宝钞立刻会沦为新的废纸,银元也会被彻底窖藏,市面流通停滞,工商凋敝,陛下,那才是真正的倾覆之危啊!”
朱元璋死死盯着王卓,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跳,显然这番话虽有理,却难以平息他心中的滔天怒火与被背叛的刺痛。
就在这时,朱高炽也快步上前,跪倒在地,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冷静:“皇爷爷!王侍郎所言,乃是老成谋国之道!此刻绝非意气用事之时。孙儿看来,诸位勋贵大臣,乃至……诸位皇叔,他们此举,虽看似不顾大局,急于敛储硬通货,但其根源,亦是过去旧钞滥发,信用崩塌给吓怕了。如今见了成色十足的银元,便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只想牢牢攥在手中以求自保。”
他抬起头,目光恳切地看着朱元璋:“说到底,他们与大明休戚与共,血浓于水,大明若崩,他们亦是覆巢之卵。他们并非欲与朝廷为敌,实乃旧日创伤所致,其行可恼,其情或可悯。对付此等‘内疾’,不宜动用刀兵,徒伤国本元气。”
听到“休戚与共,血浓于水”,又提及诸位王叔,朱元璋眼中的暴戾稍稍褪去一丝,但怒火未消,他冷哼一声:“哼!依你之见,就任由他们这般肆无忌惮地兑空国库?咱的银子,不是给他们填私库的!”
朱高炽见祖父语气稍缓,心中一定,连忙道:“孙臣岂敢!孙臣有一策,或可稍作惩戒,让他们将吞下去的利益,再吐出几分来,也好叫他们知晓,朝廷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同时,亦可借此机会,让朝廷大赚一笔。”
朱元璋身体微微前倾,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眯了起来:“哦?你有何策?若只是隔靴搔痒,休怪咱……”
朱高炽深吸一口气,与王卓交换了一个眼神,得到后者鼓励的颔首后,开始娓娓道来。一场原本可能引发朝堂震荡的血腥清洗被暂时按住,取而代之的,是一场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金融暗战。
这位年轻的皇孙,将要在这洪武朝的庙堂之上,为那些沉浸在囤积白银喜悦中的权贵亲王们,布下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