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森是兀良哈部一个普通的少年。这天,他从外面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南边大明朝的燕王,在边境大宁卫开设了集市,宣称可以用牛羊,按照同等重量兑换粮食!
“阿爸!这是真的!好多人都这么说!”额森激动地对父亲巴彦说,“眼看大雪就要来了,咱们的羊要是再没草吃,冻死饿死,明年春天我们全家可怎么活?我们就带几只羊去试试吧!”
巴彦脸上刻满了风霜与怀疑,他活了半辈子,从未听过这等好事。“汉人狡诈,哪有这样的便宜事?怕是骗我们过去,抢了我们的羊。”
“可不去试试,羊也要冻死饿死啊!”额森苦苦哀求,“我们就带五只羊去,万一呢?”
最终,生存的渴望压过了疑虑。父子二人骑上瘦马,赶着五只同样瘦弱的羊,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向南方那座巍峨的营寨——大宁卫。
到了寨门前,额森多了个心眼,对巴彦说:“阿爸,你在外面看着马和另外三只羊,我先进去用两只羊探探路。”
守门的明军士兵听他用生硬的蒙古语说明来意后,并未刁难,反而指了指里面:“进去吧,顺着人流走,到柜台排队。”
一进营寨,额森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无数座巨大的、用崭新木材搭建的粮仓如同山丘般矗立,粮仓之间,上百个露天柜台一字排开,每个柜台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几乎都是和他一样面带菜色、衣衫褴褛的蒙古牧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他从未闻过的、令人食指大动的食物香气。
他排了许久,终于轮到他。当他看清柜台上的东西时,整个人都傻在了原地。那焦黄色、散发着麦香的大饼(烙饼);那雪白晶莹、粒粒分明的米饭;还有那冒着热气、呈现淡黄色、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糊糊(玉米糊糊)……这些都是他从未见过的精细食物。
柜台后面一个面色黝黑、看似粗豪的军汉用流利的蒙古语问道:“后生,想换点什么?”见额森发愣,军汉笑了笑,指着那些食物,“你可以每样都尝一点再决定。”
还能先尝?额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颤抖着伸出手,抓起一块烙饼就塞进嘴里。饼的焦香和麦子的原味瞬间征服了他,他吃得实在太急,一下子被干硬的饼噎住,憋得满脸通红,直翻白眼。
那军汉似乎见惯了这场面,不慌不忙地舀了一碗温热的玉米糊糊递过去:“慢点吃,喝口粥顺顺。”
额森赶紧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下。那顺滑、甘甜的口感再次让他震撼,噎住的感觉消失了,只剩下满口的余香和腹中的暖意。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更红了。
军汉不以为意,利索地称了那两只羊,共九十八斤。“羊九十八斤,按规矩,给你算一百斤粮。选吧,换哪种?”
额森想了想,面粉看起来最能存放,便说:“换……换面粉。”
“好嘞!”军汉麻利地给他装好沉甸甸的一袋面粉,递过来时,又补充道:“后生,听好了。燕王殿下恩德,这集市会一直开下去。你下次来,要是能多带一个人来换粮,我额外奖励你一斤盐,或者半斤糖!”
盐!糖!额森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立刻想到了还在寨门外等候的父亲。他顾不上多说,道了声谢,扛起面粉袋就往外跑。
找到巴彦,他急切地说了里面的见闻和那“带人有奖”的规矩。巴彦将信将疑,但看着儿子扛出来的、实实在在的雪白面粉,眼中也燃起了希望。
父子二人重新赶着剩下的三只羊,再次排进了那个军汉的柜台队伍。这次,额森挺起胸膛,对那军汉说:“军爷,我带我阿爸来了,是不是能给我一斤盐?”
军汉看着去而复返的额森,哈哈一笑:“好个机灵的后生!说到做到!”说着,真的拿出一小包洁白的食盐递给了他。
回家的路上,额森紧紧抱着那袋面粉和那包珍贵的盐,心里像烧开的水一样翻腾。“这么精细的粮食,怕是部落里的贵族老爷都没吃过……回去就让额吉(母亲)用面粉做饼,用大米煮饭,再用那黄澄澄的粉做糊糊……我们终于能吃一顿真正的饱饭了!” 他看着身边同样面带喜色的父亲,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下次,把弟弟也带来,那样就能换到军爷说的……那种叫白糖的,甜的东西了!”
当晚,额森一家围坐在温暖的毡房里,锅里煮着难得的炖羊肉,额吉用新换来的面粉烙出了焦香扑鼻的大饼。这是许久以来,全家人第一次吃得如此满足,毡房里弥漫着食物香气和久违的欢声笑语。
然而,这短暂的幸福如同草原上的露珠般短暂。就在他们刚吃完饭不久,毡房外突然传来嘈杂的马蹄声和呼喝声。贵族老爷手下的收税人,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随从,闯了进来。
为首的税官倨傲地扫视了一眼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饭桌,冷笑道:“巴彦,你们家小日子过得不错啊?看来是忘了规矩了。长生天即将降雪,泽被草原。草原是贵族老爷的,你们这些贱民既受恩泽,理应交税——‘下雪税’!”
额森年少气盛,忍不住反驳:“可是……可是今年还没下雪啊!”
税官眼神一厉,蛮横道:“那就预收明年的!”
巴彦赶紧拉住儿子,卑微地躬身问道:“税官大人,那……要交多少?”
税官贪婪的目光落在角落里那几袋面粉和大米上,哼了一声:“听说你们去南边换了不少好东西。把剩下的粮食和盐都拿来抵税!至于你们刚才吃掉的……”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冷酷,“就算你们十只羊吧!”
“十只羊?!”额森几乎要跳起来,他们家总共才多少牲畜?这简直是明抢!“我们哪有……”
“额森!”巴彦死死按住儿子,用眼神哀求他不要再说。他颤抖着,顺从地将剩下的粮食和盐捧到税官面前,并表示明天一早就去圈里牵羊。
看着父亲如此屈辱,额森悲愤交加,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低声啜泣:“阿爸……都交出去了……不要说明年春天,今年冬天我们都熬不过去了啊……”
这低声的抱怨,却像火星溅入了油锅。那税官猛地转身,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好哇!巴彦,你儿子不仅对贵族不敬,还敢口出怨言,我看你们就是有了反叛之心!犯了反贵族意识罪,我宣布,没收你们家所有的牛羊马匹!至于你们……”他冷冷地吐出几个字,“处死!以儆效尤!”
“大人!不要啊!”巴彦如遭雷击,猛地扑过去想要求饶。
“阿爸!”额森惊恐地看着税官抽出了弯刀。
“跑!额森!快跑!”巴彦用尽全身力气,像一头护崽的雄狮,死死抱住税官的腿,对着儿子发出最后的嘶吼。
在父亲用生命争取的瞬间,额森含着滔天的悲愤与绝望,冲出毡房,跃上那匹瘦马,狠狠一抽马鞭,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漆黑的草原夜色之中。身后,是他家毡房方向传来的惨叫与狂笑,以及冲天而起的火光。
寒冷的夜风中,只剩下少年带着哭腔的、撕心裂肺的呼喊,和那刻骨铭心的仇恨。他失去了家,失去了一切,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向南,去大宁卫!他要活下去,他要为阿爸、额吉和弟弟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