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芊芊狼狈退场后,大殿内陷入了一种更为微妙的氛围。窃窃私语声低了下去,但那些投向陆晚吟的目光,敬畏之余,更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审视。这位祁王妃,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表面平静,内里却藏着惊人的力量和锋芒,让人不敢再轻易试探。
丝竹管弦之声似乎也识趣地变得更为柔和婉转。帝后高踞上首,将方才的一切尽收眼底。皇帝眸光深沉,看不出喜怒,只是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皇后则嘴角噙着一抹端庄得体的微笑,眼神在陆晚吟身上停留了片刻,若有所思。
萧夜珩内心的震荡远未平息。他不再试图饮酒,那只微颤的手被他紧紧攥成了拳,藏在袖中。他几乎是贪婪地用眼角余光描摹着陆晚吟的侧影,那清冷的眉眼,挺秀的鼻梁,淡色的唇……每一处都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吸引着他,又让他感到无比的心虚和刺痛。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意识到,他可能……真的要失去她了。这个念头让他胸口闷得发慌。
就在这时,皇后轻轻拍了拍手,殿内的乐声随之停下。
众人都安静下来,望向凤座。
皇后环视下方,笑容温婉和煦:“今日中秋佳节,君臣同乐,光是饮酒赏舞,未免有些单调。本宫瞧着在座不少年轻小姐,个个灵秀动人,想必都是才艺双全。不若借此机会,展示一番,也好让陛下和本宫,以及诸位宗亲大臣们,都欣赏欣赏我大晏贵女的风采,如何?”
皇后发话,谁敢说不?
殿内立刻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皇后娘娘懿旨,甚好!”
“正是,正想一睹各位千金的才艺呢!”
“小女不才,愿献丑一番……”
几位有心在帝后和皇室宗亲面前露脸的官家小姐,已经跃跃欲试,或羞涩或自信地准备起来。
林楚楚在下面撇了撇嘴,低声对身边的母亲抱怨:“又来这套,每年都这样,无聊透了。”她担忧地看向陆晚吟。晚吟来自乡下,又被家族遗弃,这些贵族女子自幼学习的琴棋书画,她恐怕……
皇后目光含笑,缓缓扫过席间,看似随意,最终却精准地落在了陆晚吟身上。
“祁王妃,”皇后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你如今是祁王府的正妃,身份尊贵。本宫听闻你聪慧过人,前些日子救治靖王,更是展现了非凡的医术。不知今日,可否也让本宫与陛下,见识一下王妃其他的才艺?”
来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皇后果真点名了!
这才是真正的重头戏!医术再高明,在某些根深蒂固的贵族观念里,终究是“术”,而非陶冶性情的“艺”。若陆晚吟在贵族女子必备的才艺上露怯,那么她之前凭借医术建立起来的威信,恐怕会大打折扣,甚至会再次沦为笑柄——一个空有医术,却无内涵,上不得台面的王妃。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陆晚吟身上。有幸灾乐祸的,有担忧的,有纯粹好奇的。
萧夜宸握紧了手中的杯子,眉头微蹙。皇兄和皇嫂,这是要……他看向陆晚吟,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萧夜珩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一种想要替她挡下一切的冲动涌上心头。可他以什么立场?他又能做什么?当众驳斥皇后的提议吗?
他喉结滚动,侧过头,第一次在今晚,真正地将目光投向陆晚吟,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陆晚吟在皇后点名时,便已站起身。她神色依旧平静,仿佛被点名的不是自己。她迎着皇后那看似温和实则探究的目光,微微福了一礼,声音清越:“皇后娘娘有命,妾身自当遵从。只是妾身自幼长于乡野,于琴棋书画一道,只是略通皮毛,只怕技艺粗浅,贻笑大方。”
她坦然承认自己“长于乡野”,承认自己“略通皮毛”,这份坦诚,反而让一些想看笑话的人有些意外。
皇后笑了笑,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步步紧逼的意味:“王妃过谦了。本宫也不要你样样精通,只需择一展示即可。琴、棋、书、画、舞、歌,或是其他雅趣,但凭王妃心意。”
这将选择权抛回给了陆晚吟,却也堵死了她所有推脱的可能。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陆晚吟垂眸,似在思索。她能感觉到身旁萧夜珩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紧张目光,也能感觉到来自萧夜宸和林楚楚的担忧,更能感觉到四面八方那无数等着看她出丑的视线。
琴?她只会听,不会弹。
棋?围棋象棋都只懂规则,谈不上精通。
书?毛笔字写得只能算工整。
画?素描还行,水墨画一窍不通。
舞?广播体操算吗?
歌?她五音还算全,但唱什么?现代流行歌?
似乎……每一条路都被堵死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将要认输,或者硬着头皮表演一个漏洞百出的才艺时,陆晚吟忽然抬起了头。
她看向皇后,目光清澈而镇定:“皇后娘娘,琴棋书画,歌舞雅乐,诸位姐姐妹妹必然技艺精湛,妾身不敢班门弄斧。妾身生于乡野,长于山林,见识最多的,便是草木生灵。若娘娘不弃,妾身愿借此机会,为大家辨识一番殿中所陈花卉草木,并略述其药用性情,或可……聊博一哂?”
辨识花草?讲述药性?
这算哪门子才艺?!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哗然!
这祁王妃是疯了吗?在宫宴上,帝后面前,表演这个?这跟药铺伙计、山野村妇有何区别?简直是自降身份!
“噗——”有人忍不住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林楚楚急得直跺脚,晚吟这是要干什么呀!这岂不是坐实了她“粗鄙”的名声?
萧夜宸也愣住了,温润的脸上满是错愕。
皇后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下,显然也没料到陆晚吟会提出这样的“才艺”。这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而萧夜珩,在最初的震惊之后,看着陆晚吟那挺直的脊背和清澈坚定的眼眸,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忽然松了一些。他好像……有点明白她想做什么了。
皇帝倒是来了兴致,他饶有趣味地开口:“哦?辨识花草,讲述药性?这倒是个新奇的法子。皇后,朕觉得颇为有趣,不如就让祁王妃一试?”
皇帝发话,皇后自然从善如流:“既然陛下觉得有趣,那便依王妃所言。”
陆晚吟再次福礼:“谢陛下,谢皇后娘娘。”
她缓步离开席位,走到大殿中央。璀璨的宫灯在她身上投下柔和的光晕,那身月白色的衣裙,此刻仿佛与她所要展示的内容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带着一种返璞归真的自然气息。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殿中四处摆放的盆栽、瓶插花卉,甚至梁柱上雕刻的缠枝莲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譬如陛下龙案旁那盆金边瑞香,其花叶皆可入药,性辛、甘、温。有活血止痛,解毒散结之效。然其香气浓郁,久闻易致人头昏,置于通风处为宜。”
她指向皇后凤座旁的一株植物:“娘娘身旁这株万年青,叶片青翠,寓意吉祥。但其汁液有毒,误食会引起口腔、咽喉肿痛,甚至危及生命。摆放观赏无妨,需提醒宫人,勿让孩童触碰。”
她又走到一位宗亲席位前,看着其案几上摆放的果盘:“王爷席上这盘柑橘,其皮晒干即为陈皮,理气健脾,燥湿化痰;其果肉旁的白色橘络,可通络化痰;就连其中的橘核,亦有理气、散结、止痛之效。一果浑身是宝。”
她步履从容,目光精准,每走到一处,便能随口道出所见植物的名称、习性、药用价值,甚至是一些不为人知的禁忌。从名贵的花卉到寻常的果蔬,从殿内盆栽到檐下阴影里不易察觉的苔藓,信手拈来,如数家珍。
她的语气平和,带着一种叙述事实的客观,没有丝毫卖弄。可偏偏就是这份客观和平和,配上她那渊博得令人咋舌的草木知识,形成了一种奇异的说服力和魅力。
起初的哗然和窃笑,渐渐消失了。
殿内变得异常安静,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那个在殿中从容漫步,侃侃而谈的女子。
她不是在表演,她更像是一位博学的先生,在向他们打开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那个世界里,一草一木,皆有其生命和价值,蕴含着自然的智慧和造物的神奇。
这……真的还能用“粗鄙”来形容吗?
萧夜珩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周身仿佛散发出的、与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格格不入却又奇异融合的宁静光辉,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他忽然想起她曾说过的话——“在医者眼中,只有病人,没有男女。”
或许,在她眼中,万物亦平等,皆有可探究之处。
他之前所以为的“短板”,在她这里,却以一种如此惊艳的方式,化为了独一无二的“长处”!
皇后脸上的笑容依旧端庄,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她发现自己似乎……低估了这个儿媳。
皇帝则是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甚至微微颔首。
当陆晚吟将殿内目之所及的主要植物都介绍了一遍,最后停在大殿中央,对着帝后再次福礼:“妾身浅见,献丑了。”
整个太极殿,鸦雀无声。
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