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秋,天气转凉。这日,萧夜珩难得处理完手头紧急公务,得了几分闲暇。他本应在书房批阅剩余奏报,或去校场活动筋骨,但不知怎的,心中有些莫名的烦闷,书房里似乎也显得有些空荡。
“墨影。”他放下朱笔,沉声唤道。
“属下在。”墨影应声而入。
“今日……可还有要紧事?”萧夜珩状似无意地问道,指尖在桌面上轻敲。
墨影心念电转,立刻回道:“回王爷,今日暂无紧急军务或朝务需即刻处理。只是……兵部李大人递了帖子,想晚上过府商议秋防之事。”
“嗯。”萧夜珩淡淡应了一声,站起身,“本王出去走走。”
“是,属下这就去备车马。”墨影连忙道。
“不必。”萧夜珩阻止了他,“就在附近走走,不必兴师动众。”
他说得随意,墨影却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不敢多问,只默默跟上,并示意两名精锐暗卫远远缀着。
萧夜珩信步走出王府,秋日的阳光带着暖意,洒在青石路面上。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熟悉的街巷,自己都未曾察觉,脚步竟下意识地朝着某个方向而去。
直到拐过一条长街,远远看到那块熟悉的“济世堂”匾额,他才猛然惊觉自己走到了哪里。
脚步微顿。
此刻并非集市最热闹的时候,但济世堂门口依旧排着不算短的队伍。人们安静地等待着,脸上带着期盼与信任。
萧夜珩不动声色地走到街对面一个卖杂货的摊位旁,借着人群和摊位的遮挡,目光穿透街道,落在那间小小的医馆内。
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陆晚吟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净衣裙,外面罩着一件防止药渍的深色罩衫,正坐在诊桌后,微微倾身,为一个面色苍老的妇人诊脉。阳光从窗棂斜照进来,恰好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似乎在对那妇人说着什么,语气温和,眼神清澈而认真。那老妇人不住地点头,脸上满是信服。
萧夜珩就那样静静地站着,隔着一条喧嚣的街道,看着那个与他印象中或惶恐、或狡黠、或倔强的王妃截然不同的身影。
此时的她,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柔和而坚定的光晕。那不是王府华服珠宝堆砌出的光芒,而是源于内心充实与自信散发出的神采。
他见过她很多面。大婚之夜强作镇定的她,为他施针时果决的她,被他质疑时梗着脖子的她,还有……偶尔在王府角落,对着药草发呆,眼神流露出他看不懂的寂寥的她。
却从未见过如此刻这般,神采飞扬,整个人如同被点亮了一般,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生机与力量。
“下一位。”他看到她直起身,对旁边帮忙维持秩序的春桃微微颔首,声音透过隐隐约约的嘈杂传来,清亮而平稳。
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父亲急忙上前,语无伦次地说着孩子的病情。她耐心听着,伸手轻轻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又仔细检查孩子的喉咙,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烦。然后,她拿起自制的、看起来有些古怪的听筒(萧夜珩知道那是她捣鼓出来听心肺的玩意儿),贴在孩子胸前仔细听着。
那专注的神情,微微蹙起的秀眉,熟练而轻柔的动作……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又那么……顺理成章。
萧夜珩发现自己竟然看得有些出神。
他看到她开方子时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到她偶尔对旁边的杜仲低声解释几句,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医便如同学子般连连点头,眼中满是敬佩。他看到拿到药方的病人脸上露出的感激和希望,看到她即使忙碌,也依旧对每个人报以温和的笑容。
这里的她,不是祁王妃陆晚吟,而是济世堂的苏神医。一个完全凭借自身能力,赢得尊重和信赖的存在。
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悄然在萧夜珩心底滋生。不是愤怒,不是掌控欲得到满足的快意,而是一种……混合着惊讶、欣赏,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他从未想过,一个女子,离开后宅的一方天地,竟然能活出这般模样。
“王爷?”墨影在一旁小声提醒,“咱们……要过去吗?”
萧夜珩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竟在这里站了许久。他收敛了眸中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一贯的冷峻。
“不必。”他淡淡道,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
他又深深望了那医馆一眼,恰好看到陆晚吟起身,似乎是去后院取什么东西,那轻盈而忙碌的背影,充满了活力的样子,与他王府里那些端庄娴静、却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女眷截然不同。
心头那丝烦闷不知何时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
他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玄色的衣袍在秋风中拂动,背影依旧挺拔孤冷。
“回府。”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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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世堂内,陆晚吟对此一无所知。她刚去后院查看了昨日那个心衰病人的情况,稳定了不少,让她松了口气。又抓紧时间回到前堂,继续看诊。
忙碌的间隙,她偶尔会揉一揉发酸的手腕,但精神却始终亢奋。这种被需要、能实现自我价值的感觉,是在王府深宅中永远无法体会到的。
“小姐,喝口水歇歇吧。”春桃心疼地递上温水。
陆晚吟接过,一口气喝了半杯,笑道:“没事,不累。”
她是真的不觉得累。身体的疲惫,远不及内心的充实和快乐。
直到夕阳西下,天色渐昏,送走了最后一位病人,陆晚吟才长长舒了口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
“总算忙完了。”林楚楚不知何时又溜达了过来,靠在门框上笑道,“我看你这医馆,比王府还像你的家。”
陆晚吟嗔了她一眼:“胡说什么。”心里却微微一动。这里,确实让她找到了归属感和价值感。
收拾好东西,踏上回府的马车,疲惫才如潮水般涌来。她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脑海里却还在回想今日几个疑难病例的处理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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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王府,书房。
萧夜珩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状态,处理着公文,听着墨影的例行汇报。
墨影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主子的神色,斟酌着开口:“王爷,王妃今日……诊治了约莫三十余名病人,一切顺利。杜太医也在,与王妃探讨了一例顽固水肿的病例,获益匪浅……王妃酉时准时关门回府,现已快到王府了。”
“嗯。”萧夜珩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墨影摸不准王爷的心思,不敢再多言,默默退到一旁。
书房内只剩下朱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许久,萧夜珩才放下笔,抬眼望向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他的眼前,却不期然地再次浮现出白日里,那个在济世堂中忙碌、周身仿佛发着光的身影。
他想起她面对病人时温和坚定的眼神,想起她与杜仲讨论医术时自信从容的姿态,想起她即便疲惫,嘴角也依旧带着的浅浅笑意。
那样的陆晚吟,鲜活,生动,充满了吸引力。
与他最初认定的那个“粗鄙”、“心机”的尚书府弃女,判若两人。
也与他王府里那个看似恭顺、实则藏着利爪和秘密的王妃,有所不同。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他胸中涌动。他发现自己并不厌恶看到她那般模样,甚至……那画面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他习惯掌控一切,包括她。他同意她开医馆,本意是纵容,也是一种更隐蔽的掌控。他以为她只是闹着玩,或者至多是小打小闹。
可他亲眼所见,她并非玩闹。她在那里如鱼得水,她在那里找到了属于她的天地,她在那里……绽放着连他都未曾预料到的夺目光彩。
这让他感到一丝失控,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新奇与……触动。
“墨影。”他忽然开口。
“属下在。”
萧夜珩沉默了片刻,才道:“明日……让厨房备些滋补的汤品,晚膳时送去凝香苑。”
墨影愣了一下,随即心中狂喜,差点没绷住脸上的表情!王爷这是……关心王妃了?铁树要开花了?
“是!属下明白!一定吩咐厨房用最好的材料!”墨影声音都透着一股兴奋劲儿。
萧夜珩瞥了他一眼,墨影立刻收敛,恢复严肃。
“下去吧。”
“是。”
书房重归寂静。萧夜珩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眸色深沉如夜。
陆晚吟,你究竟还有多少面,是本王爷不知道的?
或许,他该重新认识一下他的这位王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