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擎苍院专设的浴房内早已准备妥当。
偌大的房间只点了几盏壁灯,昏黄的光线在氤氲的水汽中晕染开,为这充满药味的空间添了几分朦胧。中央那只巨大的柏木浴桶正蒸腾着热气,深褐色的药汁在水面微微晃动,各类药材在其中沉浮,散发出浓郁而独特的苦涩气息。
萧夜珩褪去外袍,只着一件单薄绸裤,迈入浴桶。温热的水流瞬间包裹上来,没至他结实的胸膛。水珠沿着他线条分明的肌理滑落,在晃动的药汁中漾开圈圈涟漪。他向后靠坐在桶壁上,紧紧闭上双眼,薄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即便刻意维持着镇定,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和比平日略显急促的呼吸,依然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浴房里并非只有他一人。
陆晚吟就立在浴桶三步之外。
她今日特意换了身浅青色的窄袖衣裙,长发利落地绾成单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白皙的脖颈。脸上脂粉未施,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面对的不过是一味需要炮制的药材。
她手中拿着自制的小册子和炭笔,时而低头记录,时而抬眼观察他浸在药浴中的状态,目光冷静得如同在审视一件器物。
“水温可还适宜?”她开口,声线平稳,不带丝毫涟漪。
萧夜珩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依旧闭着眼,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尚可。”
“若有心悸、气短或任何不适,需即刻告知。”她一边在册子上标注,一边例行公事地叮嘱。目光掠过他紧抿的唇线和泛着可疑红晕的耳廓,心下明了,却无意点破。
她太清楚他此刻的窘迫。但作为一名医者,在治疗过程中必须保持绝对的客观。在她眼里,此刻的祁王首先是一位重症患者,其次才是那个位高权重、别别扭扭的男人。
她放下册子,取过旁边备好的竹簸箕,里面是待添加的药材。估算着时辰,她用木勺舀起些许,手腕轻抖,将药材均匀地撒入水中。
药材落入热汤,发出细碎的“簌簌”声,苦涩的药味霎时又浓烈了几分。
萧夜珩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的靠近——那清浅的呼吸,衣袖拂动的微响,甚至她动作时带起的、若有若无的气流。这种全然暴露在另一个人目光与感知下的处境,于他而言,陌生得令人无措。
他素来习惯掌控一切,习惯与人保持距离,习惯用冷漠和威严筑起高墙。
可此刻,这堵坚壁似乎正被这个女子以一种他无法抗拒的方式,悄然瓦解。
纷乱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闪现——意识混沌时那个坚实却柔软的怀抱,她指尖微凉触碰他皮肤的触感……
这些记忆碎片让他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耳根的红晕悄然蔓延至颈侧。
“放松些。”陆晚吟清冽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口吻,“肌理紧绷,有碍药力渗透,亦会阻滞气血周流。”
萧夜珩:“……”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依言放松,然而身体的本能抗拒却难以立刻平息。
陆晚吟记录完一组观察,抬眼见他下颌线依旧绷得死紧,耳廓红晕未褪,心下既觉无奈,又莫名感到一丝……有趣。
谁能想到,这位素日里杀伐果断、令朝野敬畏的祁王殿下,竟会在一次纯粹的治疗中,流露出这般近乎“羞赧”的情态?
自然,这话她是决计不会说出口的。
她移开视线,专注于监测水温和添药的时机,尽量敛去自身存在感,以缓解他的不适。
时间在沉默而微妙的气氛中悄然流淌。
浴房中唯有水声轻响、药勺碰撞,以及两人交错可闻的呼吸声。
萧夜珩强迫自己摒弃杂念,开始凝神体会药浴的效力。温热的水流浸润着肌体,药力仿佛正透过张开的毛孔丝丝渗入,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轻微刺麻的熨帖感。原本因毒素阻滞而有些凝涩的经脉,似乎在这股温煦力量的疏导下,正一点点变得松快。
确实……是有效的。
他紧绷的身躯,终于在这切实感受到的疗效中,渐渐松弛下来。
虽仍闭着双眼,但那刻意维持的僵硬与抗拒,已悄然消散大半。
陆晚吟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变化,在册子上添注一笔:约一炷香后,肌体渐趋松驰,药力吸收转佳。
“时辰到了。”陆晚吟看了眼案上的沙漏,出声提醒,“请起身吧。务必擦净身体,穿戴齐整,谨防风寒。半个时辰后,我会前去请脉,观测药浴后脉象变化。”
语毕,她利落地收好册笔,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未多停留一瞬,也未再多看浴桶中人一眼。
举止干脆,态度专业得近乎……淡漠。
直至她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房门被轻轻掩上,萧夜珩才缓缓睁开了眼眸。
浴房中只剩他一人,以及满室氤氲的药香与水汽。
他垂首,望着自己浸在褐色药汁中的身躯,抬手抚上依旧残留着热意的耳根,眸色深沉难辨。
这个女人……
她似乎总有办法打破他的常规,将他置于各种始料未及的境地。
而最令他感到莫名气闷的是,在她那纯粹冷静的、属于医者的目光笼罩下,他所有那些难以言喻的尴尬与不自在,仿佛都成了……他独自一人的无谓挣扎。
他深深吸了一口饱含药味的湿热空气,自浴桶中霍然起身,带起一片水花四溅。
这第一次药浴,终是在这一方尴尬无措、一方泰然自若的微妙氛围中,落下了帷幕。
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一切,仅仅只是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