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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沉重地覆盖在河南府的上空,仿佛连时间都被冻结了。城头,火把在凛冽的寒风中顽强地燃烧着,橘红色的光芒不安地跳跃,映照在一张张沾满硝烟与疲惫,却又写满了坚毅与决绝的面庞上。士兵们紧握着手中的兵器,依靠在冰冷的墙垛后,利用这短暂的间歇喘息着,许多人身上还带着昨日激战留下的伤痕和血迹,简单的包扎下,渗出的暗红触目惊心。

城外的洛水,在这将明未明的微光中,像一条巨大的、失去了生命的灰色缎带,无声地流淌。河水撞击着岸边的冰碴和礁石,发出呜咽般的声音,仿佛大地之母在为即将再次浸透她身躯的鲜血而悲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未散尽的硝烟、凝固的血腥、泥土的潮气,以及一种名为“绝望”却又被“坚持”强行压制的紧绷感。

吴三桂一夜未眠,冰冷的甲胄紧贴着内衬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他如同一尊石像,屹立在城楼最高处,目光如炬,穿透渐散的夜色,死死钉在洛水对岸。那里,清军的联营灯火绵延不绝,如同倒扣于大地的星河,又像无数窥伺着猎物的野兽瞳孔,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这灯火,代表着绝对的数量优势,代表着毁灭性的力量,也代表着他和这座城池所面临的,几乎是注定的命运。但他不能退缩,身后不仅是城池,还有他关宁军的最后尊严,以及那渺茫却不得不去抓住的一线生机。

他身后,戚睿涵和董小倩并肩而立,同样毫无睡意。戚睿涵此时正亲身经历着教科书上无法描述的残酷。现代社会的安逸与眼前的血腥战场形成了巨大的撕裂感,让他胃部阵阵抽搐,但连日来的搏杀,已经在他心中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那份属于年轻人的彷徨,正迅速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仇恨所取代。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柄并不算特别顺手,却已饮过血的雁翎刀。

董小倩换上了紧趁利落的劲装,外罩一件轻便的皮甲,勾勒出她矫健的身姿。她的脸上虽有连日征尘带来的憔悴,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星辰,里面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和对身边同伴不易察觉的关切。她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过剑柄,仿佛那冰冷的金属能给她带来一丝安定。

“今日,怕是比昨日更要艰难。”吴三桂的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他收回远眺的目光,转向身旁两位年轻的同伴。连日的激战,尤其是杨铭的阵亡,在他那原本英武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眼角的皱纹仿佛一夜间深刻了许多,鬓角甚至隐约可见几丝灰白。

戚睿涵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浑浊的空气,努力压下心头那如同巨石般的沉重感。他知道,作为穿越者,他的些许“先知”和知识,是吴三桂此刻极为倚重的。“侯爷,洛河防线是关键。只要我们能牢牢守住那里,凭借河道天险,清军主力就无法直接展开,威胁外城城墙。昨日我们能做到,今日……”他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也必能守住!”

董小倩紧了紧手中的剑,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戚兄所言极是。昨日我们能将他们挡在河对岸,今日一样可以。将士们同仇敌忾,必不教胡虏轻易得逞!”她的声音清越,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在这寒冷的清晨格外清晰。

天色渐渐由墨蓝转为鱼肚白,视野也随之开阔起来。城头上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晰地看到洛河对岸那令人心悸的景象:清军营地如同苏醒的巨兽,开始了大规模、高效率的调动。无数的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绣着的满文和狰狞的兽纹清晰可见。

身着各色棉甲、皮甲的清军步兵、骑兵,如同密集的蚁群,在军官的呼喝鞭策下,排列成一个个进攻方阵。各种攻城器械——楼车、云梯、楯车,被缓缓推向前线,金属和木头的摩擦声即便隔着河流,也隐隐可闻。

“他们来了。”吴三桂沉声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他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青筋隐现。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判断,他话音刚落,凄厉而悠长的牛角号声便从对岸骤然响起,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狠狠撕裂了清晨最后一丝宁静。黑压压的清军步兵方阵,如同决堤的潮水,推动着各种器械,发出震天的呐喊,向着洛河防线汹涌扑来。

与此同时,天空中传来了另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嗡嗡”声,像是无数巨大的毒蜂在振翅。

“火风筝,是火风筝!”有眼尖的士兵发出了惊恐欲绝的呐喊,声音中充满了昨日被焚烧、炸裂的恐怖记忆。

只见数十架造型简陋、却带着死亡气息的火风筝,借助逐渐增强的东南风,歪歪斜斜地向着关宁军沿河构筑的阵地滑翔而来。这些风筝比昨日的更大,制作也更显“精良”,显然经过了“高人”指点。风筝下方悬挂着的,不再是普通的燃烧物,而是黑黝黝、圆滚滚的震天雷,以及密封的、装满猛火油的陶罐。它们的目标明确——摧毁守军的防御工事,制造混乱和恐慌。

“散开,找掩护,快!”各级军官声嘶力竭地呼喝着,声音因恐惧和急切而变调。

原本严阵以待的阵地瞬间陷入了混乱。士兵们本能地丢弃了可能妨碍行动的重物,疯狂地向后奔跑,寻找任何可以藏身的壕沟、土垒、弹坑,甚至直接扑倒在地,双手死死抱住头。戚睿涵一把拉住董小倩,敏捷地翻滚进附近一段被昨日炮火炸塌的壕沟里,泥土簌簌落下,沾了他们一身。

下一刻,地狱般的场景降临。

震天雷带着刺耳的呼啸声坠落。“轰,轰轰轰——”连绵不绝的爆炸声瞬间吞噬了一切声音,大地如同筛糠般剧烈颤抖,仿佛有巨人在用无形的重锤疯狂捶打着地面。破碎的肢体、冻土、木屑、残破的兵器被高高抛起,又如同血雨般落下。火焰罐紧随其后,砸在地上砰然碎裂,粘稠的火油四处飞溅,遇到明火或是尚未熄灭的余烬,立刻腾起大片的烈焰,迅速吞噬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营帐、栅栏、尸体,甚至是来不及躲避的士兵。凄厉的哀嚎声穿透了爆炸的巨响,那是被火焰吞噬的人在垂死挣扎,声音之惨烈,足以让最勇敢的战士心胆俱裂。

浓烟滚滚,混合着皮肉烧焦的恶臭、硝烟的辛辣和血腥气,形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弥漫在整个洛河防线的上空。

第一波空袭的间隙,阵地上短暂的寂静被伤者持续不断的呻吟和垂死的抽搐所取代。原本还算齐整的工事被炸得七零八落,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焦黑的土地上,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陈列着,有些还保持着生前奔跑或蜷缩的姿势。

戚睿涵猛地从一堆浮土中抬起头,剧烈地咳嗽着,晃了晃被爆炸震得嗡嗡作响的脑袋。他感觉喉咙里全是硝烟和尘土的味道。他第一时间看向身旁的董小倩,她脸上沾满了烟灰和泥点,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显得有些狼狈,但她的眼神依旧清澈而坚定,正快速检查着手中的长剑是否在刚才的翻滚中受损。

“没事吧?”戚睿涵哑着嗓子问,声音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

“无妨。”董小倩简短地回答,目光却警惕地扫视着壕沟之外,关注着清军的动向。“他们开始渡河了!”

果然,清军的步兵趁着守军被这轮空袭打得晕头转向、建制混乱的间隙,已经如同嗜血的蚂蚁般,开始涉水渡河。冰冷的河水漫过他们的膝盖、腰际,但他们似乎毫无所觉,只是高高举起手中的盾牌,形成一片移动的、密不透风的盾墙,沉默而坚定地向着河岸压来。盾牌边缘滴落的水珠,在渐亮的天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弓箭手,放箭,快放箭!”戚睿涵从壕沟中探出身,嘶声力竭地对着后方那些惊魂未定的弓箭手下令。

零星的、缺乏组织的箭矢从残破的工事后稀稀拉拉地射出,大多数无力地撞击在清军紧密的盾牌上,发出沉闷的“夺夺”声,效果微乎其微。清军的阵型保持得极好,盾牌与盾牌之间几乎没有缝隙,显然是吸取了昨日被关宁军神射手重点“照顾”军官的教训,各级指挥官都隐藏得很好。

“不能让他们这么轻易就上岸建立阵地!”戚睿涵对身边一名脸上带着稚气却目光凶狠的传令兵吼道,“告诉侧翼的简仲功将军,让他的人立刻压上去,用长枪和刀盾,把他们顶回河里!快!”

传令兵用力点头,像一只灵巧的狸猫,弓着腰,借助残垣断壁的掩护,飞快地向左翼阵地跑去。

很快,左翼阵地响起了比之前更加激昂的喊杀声。游击将军简仲功,这位以勇猛着称的悍将,亲自率领一队精心挑选的长枪兵和刀盾手,如同一个锋利的楔子,从侧翼狠狠地插向了刚刚登岸、立足未稳的清军先头部队。简仲功身材魁梧,力大无穷,挥舞着一柄厚重的泼风大刀,所向披靡。他怒吼着,刀光闪过,必有一名清军盾牌手连人带盾被劈开,鲜血和内脏泼洒一地。他身后的士兵受其鼓舞,也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长枪突刺,刀光闪烁,瞬间将清军相对薄弱的侧翼阵线撕开了一个不小的口子,堪堪遏制住了清军的登陆势头。

“好,简仲功不负勇名!”城头上,一直紧盯着战局的吴三桂,看到左翼的战况,紧握的拳头稍稍松开了一些,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一丝赞许。左翼若能稳住,就能牵制大量清军,为中央防线重整赢得宝贵时间。

然而,他的赞许声还未在寒冷的空气中完全消散,异变陡生。

在清军主阵方向,那杆代表着主帅豪格的中军大纛下,数十架造型奇特、如同放大了数倍的床弩或简化投石机般的器械,被一群辅兵费力地推到了阵前。这些器械的抛射槽并非放置常见的巨石或巨型弩箭,而是一个个密封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陶罐。

“那是什么?”董小倩眼尖,首先发现了这些不寻常的器械,指着那边疑惑地问道,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戚睿涵凝目望去,他的视力经过现代生活的“摧残”虽不如董小倩,但那些器械的轮廓和陶罐的形状,让他脑海中瞬间划过一道闪电般的惊恐。他在后世的博物馆图片、战争史纪录片里看过类似的描述,那是……

“不好,”戚睿涵的心脏猛地一沉,几乎要跳出胸腔,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利,“是毒气,是毒气弹!快,让兄弟们用湿布、尿液,随便什么,立刻捂住口鼻,快传令!”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对着身边另一个传令兵吼道,甚至因为过于激动而呛咳起来。

但是,命令的传递需要时间,尤其是在刚刚遭受空袭,通信几近瘫痪的阵地上。而清军的动作,更快,更致命。

“发射!”随着清军阵中一名军官手中令旗狠狠挥下,机括弹动和绳索断裂的声音响成一片。无数陶罐被高高抛射出来,划着一道道致命的弧线,越过正在河中挣扎渡河、在岸边激烈接战的双方士兵头顶,精准地落在了关宁军阵地的纵深地带——那里聚集着预备队、弓箭手和指挥节点。

“砰砰砰……噼里啪啦……”陶罐落地,并没有产生震耳欲聋的爆炸,只是发出一连串清脆或沉闷的碎裂声。然而,这声音却比任何爆炸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罐体破裂后,迅速释放出大量浓密的有色气体。一种是令人作呕的、如同腐烂芥菜般的黄绿色烟雾,带着强烈而刺鼻的辛辣气味,仿佛能直接灼伤鼻腔黏膜;另一种则是诡异的、如同凝固的血液或生锈铁块般的红棕色烟雾,散发着一种带着甜腻的金属腥气,闻之欲呕。

两种颜色的烟雾迅速混合、纠缠、弥漫,如同来自地狱的魔瘴,顺着微弱的东南风,向着已经一片混乱的关宁军阵地笼罩过去。烟雾贴地而行,流动的速度快得惊人。

“咳咳……什么味道……好辣……”

“眼睛,我的眼睛好痛,看不见了!”

“喉咙……像被火烧……喘……喘不上气了……”

“救我……好难受……”

最先接触到毒气的士兵们立刻出现了极其剧烈而恐怖的反应。他们像是被无形的魔手扼住了咽喉,纷纷扔掉手中的武器,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脖子和胸口,眼球可怕地凸出,面色由痛苦的红胀迅速转为缺氧的青紫,继而变成黯淡的乌黑。

他们痛苦地倒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翻滚,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嘴角溢出带着血丝的泡沫,很快便不再动弹,死状极其凄惨。黄绿色的烟雾所过之处,呼吸道和肺部被严重化学灼伤;红棕色的烟雾则更显阴毒,吸入者不仅呼吸困难,暴露在外的皮肤,如面部、手部,也开始迅速出现红斑、水泡乃至溃烂的迹象。

恐慌,这种比任何武器都更具毁灭性的力量,如同最致命的瘟疫,瞬间在守军队伍中炸开、蔓延。面对刀剑箭矢,他们尚能鼓起血勇,结阵搏杀;面对火焰和爆炸,他们尚能寻找掩体,祈求侥幸;但面对这种无形无质、无声无息、触之即死,甚至连死状都如此可怖的毒烟,人类最原始的、对未知和痛苦的恐惧彻底压垮了理智和纪律的堤坝。

“鬼,是妖法!”

“跑啊,快跑!”

“不能碰那烟!”

崩溃发生了。士兵们丢盔弃甲,完全不顾军官的呵斥和拦阻,像无头的苍蝇一样,盲目地向后奔逃,只求能远离那不断逼近的、色彩斑斓的死亡烟雾。整个洛河防线,在毒气攻击下,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防御体系,顷刻间土崩瓦解,彻底崩溃。

清军主力趁势大举渡河。失去了有效的抵抗,他们几乎未遇到任何像样的阻拦,便轻松踏过了河中同伴和岸上关宁军士兵的尸体,迅速在河岸这边建立了稳固的桥头堡。无数清兵如同决堤的洪水,发出胜利的欢呼,汹涌澎湃地涌向了河南府外城最后一道壁垒。战场的主动权,在这一刻,彻底倒向了清军一方。

“完了……全完了……”城头上,一名参将面如死灰,身体无力地倚靠着墙垛,喃喃自语,眼神中充满了绝望。

吴三桂死死攥着冰冷的墙垛,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彻底失去了血色,微微颤抖着。他看着下方迅速被清军旗帜覆盖的阵地,看着那些在彩色毒烟中挣扎、毙命,最终化作扭曲焦黑尸体的士兵,牙关紧咬,嘴角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渗出了一丝殷红的血迹。他并非没有预料到今日的苦战,甚至做好了阵地在血战中逐步失守的心理准备,却没有想到,清军会用如此灭绝人性、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手段。这已经不是战争,这是屠戮。

“睿涵,小倩,”吴三桂猛地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极力压抑的巨大悲痛和愤怒所致,“外城……外城恐怕守不住了。你们立刻带人退入内城,我们依托街巷……”

“侯爷,”戚睿涵打断了他,尽管他自己的脸色同样苍白,心脏因恐惧和后怕而狂跳,但脑海中残存的现代知识和对历史走向的模糊认知,让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退入内城,等于将外城完全拱手相让。清军可以毫无阻碍地在城外架设火炮,日夜不停地轰击内城城墙,甚至可以挖掘地道。我们必须有人在洛河边继续抵抗,哪怕只是迟滞他们的脚步,为内城布防争取时间!”

“可是阵地已经丢了,士兵们也……”吴三桂看着下方如同潮水般溃退下来的败兵,痛心疾首,声音哽咽。这些,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关宁儿郎啊。

“简将军的左翼还在战斗!”董小倩突然指向左翼方向,声音中带着一丝希冀。

果然,在弥漫的、逐渐稀释的毒烟边缘,左翼阵地依旧传来虽然减弱却依旧激烈的喊杀声和兵刃撞击声。简仲功所部因为位置相对偏离毒气投射的中心区域,且风向略有偏差,并未受到直接的、毁灭性的覆盖,但他们此刻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苦战。渡河清军的主力,在解决了中央防线的抵抗后,正如同嗜血的狼群,掉头向着他们这支孤军摇摇欲坠的防线发起了疯狂的冲击。

可以远远望见,简仲功那魁梧的身影依旧在敌群中左冲右突,他浑身浴血,如同一个血人,那柄泼风大刀已经砍出了数个明显的缺口,挥舞起来不如之前那般凌厉,但他依然像一尊不屈的战神,牢牢钉在阵地的最前沿,他身边的亲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数量急剧减少。

“必须接应简将军撤下来,”吴三桂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统帅的冷静,当机立断,“他是难得的勇将,更是军心所系,绝不能折在这里!”

然而,派谁去接应?清军已经控制了大部分河岸区域,通往左翼的道路被重重清军和混乱的溃兵阻断,此时派兵出城,无异于羊入虎口,九死一生。

就在这时,一名浑身是血、甲胄破碎的传令兵连滚爬爬地冲上城头,几乎是扑倒在吴三桂脚下,带着哭腔嘶喊道:“侯爷,简将军……简将军他……”

“他怎么了?快说!”吴三桂心头猛地一紧,俯身抓住传令兵的胳膊。

“简将军被尼堪的骑兵偷袭,身中数箭,其中一箭透甲而入,重伤昏迷。左翼……左翼现在群龙无首,弟兄们死伤惨重,快……快顶不住了!”

这个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城头每一个人的心上。简仲功重伤昏迷,左翼这支唯一的、还在坚持的抵抗力量若再被彻底击溃,清军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完成合围,将城外所有残存的关宁军抵抗力量一口吃掉,然后从容布置对外城的最后总攻。

一片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沉默笼罩了城头。只有城外震天的喊杀声、伤者的哀嚎和寒风的呼啸,提醒着人们现实的残酷。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站了出来。是参军杨铭。他平日里更多是作为运筹帷幄的文士形象出现,负责军务文书、参谋策划,此刻却已是顶盔贯甲,脸上带着一种与往日温文尔雅截然不同的决然与平静。

“侯爷,末将请命!”杨铭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稳定,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涟漪。

吴三桂看着这位跟随自己多年,亦师亦友的老部下,眼神复杂无比。“杨参军,左翼已是死地,此去……”他顿了顿,后面的话不忍说出口。

“侯爷,局势危急,顾不得许多了。”杨铭坦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看透生死的淡然,“睿涵兄弟说得对,必须有人在洛河边拖住他们,哪怕多拖一刻,内城的准备就能多一分。末将虽是一介书生,不擅阵前搏杀,但于军略调度、稳定军心尚有几分心得。愿效绵薄之力,为我关宁军,为这河南府全城百姓,争取时间。”

他没有再说什么慷慨激昂的豪言壮语,只是深深地看了吴三桂一眼,那眼神里有对主帅的忠诚与告别;又看了戚睿涵和董小倩一眼,那眼神里有对年轻后辈的嘱托与期望。

吴三桂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重重一拍,落在杨铭的肩膀上,力量之大,让杨铭的身体微微晃了晃。“好,好,我拨给你五百精锐,不,八百,你一定要……想办法活着回来!”

杨铭摇了摇头,神色平静:“兵贵精不贵多。此时城门不宜大开,人多反而目标太大,行动不便。三百人足矣。皆选敢死之士即可。”他顿了顿,目光望向城内某个方向,声音低沉了一丝,“若……若末将未能归来,请侯爷,看在多年情分上,照顾我那风烛残年的老母,和尚未成年的幼子。”

说完,他不再犹豫,整了整腰间那柄更多是装饰作用的佩剑,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下城楼。他的背影在晨曦和硝烟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挺拔如松。

吴三桂红着眼圈,立刻下令。很快,一支三百人的敢死队在瓮城内迅速集结完毕。他们大多是跟随杨铭多年的老兵、家丁,或者是自愿报名的悍卒,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和凶狠,眼神如同即将赴死的野兽。他们检查着兵器,将箭矢插在顺手的位置,有些人默默地与熟悉的同伴交换着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沉重的城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开启了一道仅容数人并行的缝隙。杨铭翻身上马,抽出佩剑,向前一指。

“为了关宁军,杀!”

“杀——!”

三百敢死队如同决堤的洪流,又像一支射向死亡之地的利箭,爆发出震天的怒吼,义无反顾地冲出了城门,冲向了那片已被硝烟、死亡和绝望彻底笼罩的左翼阵地。

城头上的人,包括吴三桂、戚睿涵、董小倩,以及所有能望见那边的士兵,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那决绝的背影,在残垣断壁和混乱的战场上闪转腾挪,奋力冲杀,身影逐渐变小,最终被更加浓密的硝烟和不断涌上的清军浪潮所吞没。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种悲壮而无奈的情绪在空气中弥漫。

时间在焦灼和祈祷中缓慢地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滚油中煎熬。左翼方向的喊杀声起初变得更加激烈,甚至一度将清军的攻势压了回去,隐隐有反推的迹象,显然是杨铭带领的援军起到了作用,与残余守军汇合,稳住了阵脚。戚睿涵甚至能想象出,杨铭此刻正如何冷静地收拢溃兵,重新编组,利用地形构筑简易防线,发挥他善于组织的长处。

然而,好景不长。清军主帅豪格和副帅尼堪显然也意识到了这支残军的顽强和威胁,迅速调集了更多生力军,尤其是骑兵,投入对左翼的进攻。战火再次变得炽烈,左翼的抵抗声势在清军绝对优势兵力的反复冲击下,逐渐被压缩,喊杀声的范围明显变小,但却始终没有完全熄灭。

杨铭接手指挥后,奇迹般地收拢了简仲功的残部,以及从中央防线溃退下来但尚有战意和体力的散兵游勇。他利用几处相对坚固的废墟、一段半塌的矮墙和交错的血壕,重新组织起了一道虽然单薄却异常顽强的防线。他没有像简仲功那样身先士卒地冲锋陷阵,而是站在相对安全的后方,声音已经嘶哑,却依旧不停地下达着命令,指挥着士兵们轮流上前阻击,利用地形节节抵抗。

他们缺乏箭矢,火铳的铅弹也早已告罄。战斗很快进入了最残酷、最原始的白刃阶段。清军凭借着改良后的火铳和近距离投掷的震天雷,步步紧逼。每一次清军以为即将突破这道单薄的防线时,总会有军官带领士兵发起一次凶狠的反扑,将突入的清军硬生生砍杀出去。杨铭的指挥,如同在下一盘以生命为棋子的残棋,冷静、精确,最大限度地消耗着敌人的兵力和时间。

“看,是我们的旗帜!”董小倩忽然指着左翼阵地的方向,声音中带着激动。

只见在一片混乱、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一面残破不堪、布满箭孔和烟熏火燎痕迹的明朝日月旗,依旧在硝烟中倔强地飘扬着。旗帜下方,正是杨铭和他率领的守军,他们用血肉之躯,硬生生地将清军相当一部分主力拖在了洛河岸边,使其无法全力展开,进攻外城城墙。

这面屹立不倒的旗帜,成了此刻战场上所有还能看到它的明军将士眼中,最耀眼的精神支柱。它象征着抵抗,象征着不屈,象征着希望尚未完全泯灭。

吴三桂眼眶瞬间湿润了,他用力眨了眨眼,不让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知道,杨铭这是在用他自己和数百敢死之士的生命,为他争取调整布防、重整旗鼓的宝贵时间。他立刻强压下心中的悲恸,嘶哑着喉咙,连续下达命令:收拢所有溃退下来的败兵,重新编组,分派军官;将城内有限的火炮和弓弩手集中调配到清军最可能主攻的外城段落;组织民夫抢运擂石滚木,加固城防……

然而,清军的杀手锏,或者说,那个投靠了清廷的穿越者张晓宇的“现代智慧”,并未用完。

天空中,那令人憎恶的“嗡嗡”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的来源更高,更稳。一架明显比其他火风筝更大、做工更精细、飞行姿态也更稳定的大型火风筝,如同在战场上空盘旋寻找猎物的秃鹫,它的目标,赫然便是左翼阵地那面依旧在飘扬的、象征着不屈精神的日月旗。

“小心天上!”戚睿涵瞳孔骤缩,厉声警告,但他的声音,根本无法传到那么远,淹没在战场巨大的嘈杂声中。

那架大型火风筝在空中优雅地盘旋了半圈,似乎是在调整方向和高度,然后猛地一沉,开始了俯冲。在接近旗帜上空的最佳投弹位置时,悬挂装置松开,一颗比其他震天雷明显更大、更沉重的黑色弹体,带着凄厉的、死亡的呼啸声,精准无比地落向了旗帜所在的位置——那里,正是杨铭临时指挥的位置。

杨铭似乎听到了那与众不同的破空声,他抬起头,望向天空。隔着遥远的距离,城头上的人似乎能看到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平静,或许还有一丝解脱。他没有试图躲避,或许知道躲避已是徒劳,或许,他早已做好了准备。

“轰——”一声远比之前任何爆炸都要剧烈、都要沉闷、都要震撼人心的巨响传来!一团巨大的、混杂着火焰和浓烟的火球从左翼阵地中心腾空而起,直冲云霄!强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碎石、断肢和泥土,呈环形向四周急速扩散,甚至让距离颇远的城头都感到了明显的震动,墙垛上的浮土簌簌落下。

那面倔强的、鼓舞了无数人的日月旗,连同那根饱经战火的旗杆,在这毁灭性的爆炸中,瞬间化为无数碎片,消失在翻滚升腾的浓烟与火焰之中。

爆炸中心的景象无法看清,但所有人都明白,那里,不可能再有任何生还者。杨铭,以及他身边最后一批忠诚的士兵,就在这声巨响中,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左翼阵地,在那一声终结一切的巨响后,所有的抵抗声、喊杀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公鸡,只剩下清军发出的、如同潮水般的胜利欢呼声,迅速淹没了那片土地。

城头上,一片死一样的沉默。

吴三桂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伸手死死扶住冰冷的墙垛,才勉强稳住身形。他闭上双眼,两行滚烫的热泪终究是无法抑制地冲破了他坚强的外壳,顺着沾染了硝烟和风霜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墙砖上,瞬间冻结成冰。简仲功重伤,生死未卜;杨铭,他视若臂膀、倚为智囊的兄弟、参军,就这样……尸骨无存……连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

戚睿涵感觉胸口像是被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又像是被无形的巨石死死压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至全身,让他呼吸困难。他想起初来这个世界时,是杨铭第一个以平等的态度接纳了他这个“来历不明”之人;想起在山海关城楼上,杨铭如何耐心地为他分析敌我形势,介绍各方势力;想起自己因为现代人的疏懒,剑术练习懈怠时,杨铭那看似无奈实则关切的眼神和偶尔严肃的督促……往日的点点滴滴,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速闪过,最终,却无可避免地定格在那团吞噬了一切、象征着绝对毁灭的爆炸火光中。愤怒、悲伤、无力感,还有对那个投靠清廷、研制出这些恶魔武器的张晓宇的滔天恨意,在他心中疯狂交织、燃烧。

董小倩别过脸去,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耸动,无声地抽泣着。她虽是女子,却性情刚烈,极少落泪,但杨铭的壮烈牺牲,他临行前那平静而决然的眼神,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她握紧了剑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弹指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生。

吴三桂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的悲伤和脆弱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如同实质般的仇恨和决绝所取代。他一把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和冰碴,声音因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嘶哑变形,却带着钢铁般不可动摇的意志,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为杨参军报仇!”

这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在城头的绝望阴云。

戚睿涵和董小倩几乎同时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与吴三桂同样的火焰,那是对战友逝去的悲痛,是对敌人暴行的愤怒,是誓死方休的决心。他们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兵器,仿佛要从那冰冷的金属中汲取力量,从胸腔最深处,挤出了低沉而有力、如同野兽咆哮般的怒吼:

“血债血偿!”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蕴含着无尽的悲愤与力量,在血腥弥漫的城头上回荡、碰撞,清晰地传入了周围每一个士兵的耳中。很快,越来越多的士兵抬起头,擦去眼泪或血迹,握紧了武器,加入到这誓言之中。

“为杨参军报仇!”

“血债血偿!”

“杀尽胡虏!”

怒吼声起初零散,继而连成一片,最终汇成了一股不可阻挡的声浪,冲上云霄,震撼着整个河南府。这声音,预示着更加惨烈、更加残酷的战斗,即将到来。它不再是绝望的呐喊,而是复仇的号角,是玉石俱焚的宣言。

第二天,在付出了杨铭、简仲功(昏迷)以及无数忠勇将士生命的巨大代价后,河南府外城,总算还在关宁军手中。但这暂时的、摇摇欲坠的守住,是用无数像杨铭这样的忠勇之士的鲜血和生命浇灌而成的,显得格外沉重,格外黯淡,也格外的……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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