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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血,缓缓浸染着新定为大顺西京的西安城廓。这座千年古都尚未从仓促迁都的忙乱中喘息过来,街巷之间,行人面色惶惶,车马辚辚而过,扬起的尘土混合着初秋的凉意,弥漫着一股难以言状的紧张与不安。昔日盛唐的繁华似乎已被这末世般的氛围所吞噬,唯有那巍峨的城墙,依旧沉默地见证着历史的又一次急转弯。

平西侯府内,灯火通明,试图驱散这越来越浓的秋寒与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但那跳跃的火焰,似乎也只能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破碎的影子。

戚睿涵,这位来自未来的灵魂,此刻正坐在花厅的酸枝木椅上,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那单调的“笃笃”声,像是他内心焦躁的节拍器。杨铭带来的消息——山海关失守,清军大举入关——如同惊雷,仍在他脑海中反复炸响。尽管由于他的介入,历史的洪流在这里强行拐了一道弯,促成了看似不可能的大顺与南明联合抗清统一战线,但那名为“历史惯性”的巨兽,似乎仍以一种狰狞而固执的姿态,隆隆碾压而来,让他心头仿佛被压上了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石,沉甸甸,冷飕飕。

他闭上眼,穿越之初在关外遭遇八旗游骑的险境便清晰浮现。那冰冷的箭镞穿透肩胛骨的剧痛,如同烙印,深刻在灵魂深处。那些被称为“鞑子”的骑兵,眼神中毫不掩饰的嗜杀、贪婪以及对生命的漠视,更是他无数个夜晚的梦魇。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摸了摸早已愈合、却仿佛仍在隐隐作痛的伤处。

“元芝,还在忧心战事?”一个低沉而带着疲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戚睿涵转过身,只见吴三桂不知何时已站在厅中。他未着甲胄,只是一身藏青色的常服,但眉宇间凝结的愁绪,却比任何沉重的铠甲都更让人感到压抑。这位历史上毁誉参半的枭雄,此刻更像是一个被家国命运、父子亲情逼到悬崖边的普通人。

“长伯兄,”戚睿涵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干涩,“山海关……天下第一雄关,竟也……我知道我们已尽力筹措,但清虏势头之猛,实在远超你我先前的预期啊。”他用了吴三桂的表字,以示亲近,也带着一丝共同面对危局的同志之情。

吴三桂缓步走到他身边,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低沉道:“守军兵力不足,关墙漫长,难以面面俱到,这是一方面。但据溃兵所言,更关键的是,我们此前对关内潜伏的细作与汉奸清理不够彻底,甚至可说是束手无策。”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懑,“清军入关前,已有不少剃发易服者,利用商旅、流民的身份混入关内,或为向导,指引小路险径;或散布谣言,动摇军心;甚至有人在关键时刻,于粮草囤积处、军械库纵火制造混乱。关隘之失,非独力战之罪,实乃内外交困所致。”

他话音未落,厅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老家将吴勇压低了声音的劝阻。只见吴勇引着一人,风尘仆仆、甲胄上沾满泥泞与暗褐色血渍,满脸悲愤与疲惫地闯入厅内。来人正是数日前奉命护送老将军吴襄前往太原的亲兵队长吴亮。

吴亮一见吴三桂,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空,“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未及开口,泪水已如断线珠子般滚落,在积满灰尘的脸上犁出两道清晰的痕迹。“侯爷,侯爷……”他哽咽着,几乎不能成声。

吴三桂心头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急步上前,用力扶住吴亮的肩膀:“起来说话,吴亮,父亲他……父亲他怎么样了?太原情形如何?”

吴亮被搀扶起来,却依旧躬着身子,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将吴襄临行前的嘱托,断断续续地一一道来。他描述着老将军如何拒绝所有部将、乃至儿子的劝阻,如何当着众人的面,将那把伴随他半生的佩剑顿在地上,声音洪钟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国难当头,武夫效死,份所应当。岂因年迈而惜身苟活?太原乃京畿屏障,三晋门户,此地若失,虏骑便可长驱直入,蹂躏中原。我意已决,诸君勿复多言!”

他又说到老将军如何冷静地安排后事,变卖部分关宁家产以充军资,甚至将他那口厚重的柏木棺材也一并运往太原,置于北门城楼之下,以示与城共存亡之志。“老爷临行前,屏退左右,独独嘱咐属下,”吴亮抬起泪眼,努力模仿着吴襄当时沉稳而悲凉的语调,“‘告知长伯,务必以抗清大局为重,勿以老夫为念。我吴家世受国恩,今日之事,有死而已。若能以我残躯,激励天下忠义之士,共抗胡虏,卫我华夏衣冠,则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一番话,字字千钧,如同重锤敲击在厅内每一个人的心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听得见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吴亮压抑不住的抽泣。侍立一旁的亲卫们无不动容,有人悄悄别过脸去,擦拭眼角。

吴三桂双目瞬间赤红,身体微微颤抖,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破了皮肉,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父亲那刚毅而略显苍老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谆谆教诲,那期望的眼神……他喉头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戚睿涵亦是心潮澎湃,难以自已。他深知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吴襄的结局为何。却万万没想到,在这条因他而改变的时空支流里,这位老将军依然选择了如此悲壮惨烈的道路——不是死于政治斗争的刑场,而是主动求死于保卫家国的沙场。这其中的意味,更加深沉,更加令人扼腕。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沉声道:“长伯兄,老将军高义,惊天地,泣鬼神。此等气节,足为万世楷模。如今之计,我们唯有化悲痛为力量,戮力同心,整合各方力量,寻机击退清虏,光复河山,方能告慰老将军在天之灵,不负其牺牲!”

吴三桂沉默了许久许久,那沉默如同铅块,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几乎令人窒息。窗外,秋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音。最终,他猛地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明显的颤抖,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仿佛每个字都从牙缝中挤出:“父亲……孩儿……明白了。”他转向吴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太原现在具体情况如何?敌军动向呢?”

吴亮努力收敛悲声,禀报道:“回侯爷,老爷率八千关宁儿郎抵达太原后,立即着手加固城防,增筑炮台,挖掘壕沟,筹集守城器械。目前城中粮草尚可支撑两月,但箭矢、火药用度极巨,尤其是火炮子药,经不起连日鏖战。最新探马回报,虏酋鳌拜亲率镶蓝旗精锐两万,皆为百战老兵,加上……加上那汉奸孔有德所领的汉八旗三万人,共计五万大军,旌旗蔽日,已出井陉关,日夜兼程,不日即可兵临太原城下。”

“孔有德!”吴三桂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凌厉如刀的杀意,厅内的温度仿佛都随之骤降,“此贼反复无常,认贼作父,甘为前驱,屠戮我同胞。若其落我手,必将其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戚睿涵心中也是一凛。孔有德,这位明朝的叛将,不仅带去了宝贵的军事经验,更关键的是为满清带去了当时堪称技术革命的红衣大炮技术和初步成型的水师力量,绝对是汉奸中的“魁首”。他的出现,意味着太原攻防战将更加残酷,守军面临的将是前所未有的火力压制和精准的攻城战术。历史的阴影,似乎正以另一种方式,更加沉重地覆盖下来。

……

与此同时,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太原城,已是战云压城城欲摧。

晋中平原的秋色,原本应是天高云淡,稼穑丰收的景象,如今却被战争的阴霾所笼罩。城头之上,“吴”字将旗和早已褪色却依旧顽强飘扬的大明战旗,在渐起萧瑟的秋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不屈的魂灵在呐喊。

吴襄一身戎装,明亮的山文甲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冷硬而沧桑的光泽。他须发皆白,面容因连日操劳而愈发清癯,但腰杆依旧挺得如同标枪,目光如炬,缓缓扫视着城外远方那逐渐逼近、如同吞噬天地般的滚滚烟尘。那烟尘如同一条巨大的黄龙,裹挟着毁灭的气息,伴随着隐隐传来的闷雷般的脚步声与马蹄声,铺天盖地而来。

八千守军,面对五万虎狼之师,敌我悬殊,一目了然。许多士兵的脸上还带着稚气,或是久经沙场的风霜,此刻都写满了凝重,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坚毅。吴襄战前那番慷慨激昂的动员言犹在耳,在每个士兵心中回荡:“诸位儿郎,我等身后,便是三晋父老,是家园田垄,是妻子儿女。太原,乃三晋门户,天下脊梁,绝不可失于鞑虏之手。老夫年近花甲,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今日愿以此身,与诸位同守此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低沉而雄壮的吼声当时在城头回荡,汇聚成一股悲壮的力量,直冲云霄,连天边的流云似乎都为之一滞。

此刻,大战前夕的寂静更让人心悸。巨大的投石车如同沉睡的巨兽,其臂杆被绞盘紧紧拉下,装满石弹或燃烧物的皮兜蓄势待发;一门门弗朗机炮、大将军炮被炮兵们擦拭得锃亮,黑洞洞的炮口森然指向远方,仿佛随时会喷吐怒火;弩手们最后一次检查着蹶张弩、神臂弩的弓弦强度和箭匣中的箭矢数量;滚木、礌石、煮沸的热油、恶臭刺鼻的金汁(粪便混合毒汁)早已堆放到位。整个太原城,如同一只绷紧了全身肌肉、竖起了所有尖刺的钢铁刺猬,沉默而坚定地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吴襄在副将周抛及一众亲兵的簇拥下,亲自巡视着每一段城墙,检查每一处防御工事的牢固程度。他的脚步沉稳,目光锐利,不时停下来,用力推搡一下堆砌的沙袋,或是调整一下鹿角的位置。

他走到一处垛口后,看到一名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轻士兵,正用力地、反复地磨着手中的长矛枪头,那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吴襄停下脚步,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那尚且单薄的肩膀,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历经无数血火洗礼后沉淀下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怕吗?”

年轻士兵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残留着未脱的稚气,嘴唇有些发白,老实地点点头,声音带着颤音:“有……有点,将军。”

吴襄笑了笑,那笑容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绽开,带着深深的皱纹,也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沧桑与温和:“无妨。老夫当年第一次随军上阵时,年纪比你还小些,躲在盾牌后面,抖得比你还厉害,差点连刀都握不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几个同样面露紧张的士兵,“记住,恐惧是常情,但不要让恐惧控制你的手和你的心。想想你要保护的人,想想你身后的家乡,握紧你的兵器,跟着你的伍长、队长,听准鼓声号令,进退有序。鞑子也是血肉之躯,挨了刀枪一样会死,砍掉脑袋一样活不成!”

士兵看着老将军平静而充满信任的眼神,听着他那沉稳有力的声音,心中的慌乱似乎真的平息了一些,他用力点了点头,握紧了手中的长矛,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是,将军,小的明白了。”

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帷幕,缓缓降临,彻底吞噬了最后一抹天光。清军大营的灯火在远处原野上连绵亮起,如同地狱中闪烁的鬼火,又像是落在地上的繁星,却只散发着森然的杀气,毫无星辰的浪漫。太原城内,反而陷入一种异样的、令人窒息的宁静。除了巡逻队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远处偶尔传来的刁斗之声,以及伤兵营里隐约传来的压抑呻吟,再无更多喧哗。这种静,比喧嚣更让人心头发紧。

吴襄没有回府衙休息,就在靠近北门的一处箭楼里歇息。亲兵端来了简单的饭食——几个粗面馍馍,一碗飘着几片菜叶的薄粥,还有一壶浊酒。他斟了满满一碗浑浊的酒液,却没有喝,而是端着走到了箭楼外,凭栏远眺那片无尽的、隐藏着数万磨牙吮血敌人的黑暗。夜风带着寒意,吹动他花白的须发,甲胄下的袍服微微拂动。

副将周抛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将一件披风轻轻披在他肩上,低声道:“大帅,夜凉露重,您还是进去歇息吧。保存体力,明日……必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恶战。”

吴襄没有回头,只是将碗中的酒缓缓洒在脚下的城砖上,酒液渗入斑驳的砖石,留下深色的痕迹。他沉声道:“以此薄酒,先敬明日……为国捐躯的英灵。”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周抛,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周抛在身后躬身答道,语气恭敬而带着感慨:“回大帅,末将自天启二年辽事吃紧时,便追随大帅左右,至今已二十有三载矣。”

“二十三年了……”吴襄喟叹一声,声音悠远,“弹指一挥间啊。经历了那么多仗,死了那么多人……明日之战,凶多吉少。我吴襄深受国恩,死得其所,无所遗憾。只是……我若有不测,你需尽力协助守城,协调诸将。若……若事真的不可为,城墙已破,巷战亦难挽回……”他的声音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带着巨大的艰难,“也要想办法,为太原城中的百姓,为这跟着我们出生入死的八千子弟……留些种子。能带出去多少,是多少。不必……不必都陪着我这老骨头葬在这里。”

周抛闻言,虎目含泪,“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哽咽却斩钉截铁:“大帅何出此言?末将深受大帅厚恩,愿肝脑涂地。末将誓与大帅同生共死,与太原城共存亡,绝不做那苟且偷生之辈!”

吴襄转过身,在黯淡的星光和箭楼内透出的微弱灯火映照下,看着这位跟随自己半生、忠心耿耿的老部下,伸手将他扶起,用力拍了拍他那坚实如铁的臂膀,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最终,他只化作一句:“好了,你的心意,我明白。去休息吧,也让弟兄们轮流休息,养足精神。明日……”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黑暗的远方,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鹰,“让那些鞑子,好好见识见识,我大明男儿的血性。让我关宁铁骑的威名,再次响彻这晋中大地!”

……

黎明,在最深沉的黑暗与最紧绷的宁静之后,如同利刃,无情地撕破了东方的鱼肚白。

当第一缕惨白的天光勉强照亮苍茫大地时,太原城下的景象足以让任何久经沙场的老兵也为之头皮发麻,呼吸骤停。密密麻麻的清军队列,如同无边无际的黑色潮水,缓缓向前涌动,盔甲与兵器反射着冰冷的光泽,汇聚成一片死亡的金属森林。肃杀之气冲天而起,连初升的朝阳也仿佛被这股戾气所染,变得黯淡无光。

中军旗下,一员虬髯豹眼、身材极其魁梧雄壮的大将,身披沉重的精铁锁子甲,外罩镶蓝旗棉甲,胯下一匹神骏的乌云盖雪马,正是满洲镶蓝旗固山额真,有“满洲第一勇士”之称的鳌拜。他目光阴鸷地扫视着太原城头,如同鹰隼审视着猎物。他身旁,则是一身改制过的明军旧式铠甲、却刺眼地剃发结辫的孔有德,他脸上挂着谄媚而又残忍的笑容,正指着城头,对鳌拜说着什么。

“呜——呜——呜——”低沉、苍凉、穿透力极强的牛角号声,如同丧钟,猛然划破了清晨短暂的宁静。

紧接着,数以百计的战鼓同时擂响。“咚、咚、咚、咚”鼓声沉重而整齐,如同巨人的心跳,又如同闷雷滚过大地,震得人心旌摇动,连脚下的城墙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进攻,开始了。

首先发难的是清军阵后早已布置好的炮队。得益于孔有德“竭诚奉献”带来的技术、工匠以及部分缴获自明军的火炮,清军也已装备了一定数量和质量的火炮。虽然整体精度、射程和威力或许仍不如城头上那些由经验丰富炮手操作的老炮,但数量已然可观,且弹药充足。

鳌拜猛地一挥令旗。刹那间,炮声隆隆,如同晴天霹雳连续炸响。

黑色的铁球、灼热的火弹,带着凄厉的呼啸声,划破空气,如同陨石般砸向太原城墙。

“轰”“轰隆”“咔嚓”炮弹狠狠地撞击在城墙上,顿时激起漫天烟尘,碎裂的砖石四处飞溅,留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坑洞。有的炮弹越过城头,落入城内,引燃了房屋,引发了惊慌的哭喊。城头守军早已得到严令,纷纷俯身躲避在厚厚的垛口之后,紧紧贴着冰冷的墙砖,感受着那传来的剧烈震动,仿佛整个城池都在痛苦地呻吟。

炮火准备持续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虽然给城墙造成了一些损伤,但并未摧毁核心工事。炮声渐歇,烟尘尚未完全散去,真正的攻城血肉浪潮开始了。

在满洲马甲兵精准而密集的箭雨掩护下,汉八旗的步兵们扛着沉重的云梯,推动着笨重但防御箭矢的楯车,如同被驱赶的蚁群,发出各种口音的呐喊,向着城墙疯狂涌来。喊杀声、箭矢破空发出的“咻咻”声、火炮零星的轰鸣声、军官声嘶力竭的呵斥声,瞬间交织成一片,打破了短暂的宁静,将太原城瞬间变成了修罗屠场。

“稳住,不许露头,听我号令!”各级明军军官在城头声嘶力竭地呼喊,压住阵脚。

吴襄矗立在北门城楼,目光冷静如冰,紧紧盯着潮水般涌来的敌军。他估算着距离,三百步,两百五十步,两百步……当最前方的清军步兵踏入一百五十步的最佳弩箭射程,并且楯车进入火炮霰弹有效杀伤范围时,他猛地将手中令旗向前一挥,用尽全身力气怒吼:“放箭,各炮位,开火!”

刹那间,城头上积蓄已久的死亡风暴骤然释放。

早已张弓搭箭、引弩待发的弓箭手和弩手们,闻令而起。万箭齐发,如同密集的飞蝗,带着令人齿冷的尖啸,扑向城下的敌军。弩箭力道强劲,特别是神臂弩射出的破甲锥,足以穿透清军轻甲步兵的皮甲甚至锁子甲,不断有清兵惨叫着被射翻在地,冲锋的阵型顿时出现了些许混乱。

与此同时,城头的火炮也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这一次,除了少数远程炮继续发射实心弹轰击后方梯队,大部分中型火炮,如弗朗机、虎蹲炮,装填的都是霰弹或散子。随着炮口喷吐出长长的火舌,无数铁珠、碎铁、铅子如同暴雨般泼洒向近距离的敌军阵列,这简直就是一场屠杀。冲锋在最前面的汉八旗步兵和楯车,如同被无形的镰刀成片割倒的麦子,瞬间人仰马翻,血肉横飞,惨叫声响成一片。投石车也抛出了巨大的石块和点燃的油罐,带着沉闷的风声砸下,无论是楯车还是密集的人群,触之即非死即伤,燃烧的油罐更是点燃了士兵的衣物和云梯,引发更大的混乱。

战斗从一开始,就跳过了试探,直接进入了最残酷、最血腥的白热化阶段。清军依仗绝对的兵力优势,根本不顾忌前锋的惨重伤亡,督战队的弯刀在后面闪烁着寒光,逼得后续部队踩着同伴的尸体和鲜血,一波接着一波,如同永不停歇的海浪,向上猛冲。无数的云梯被架上了城头,凶悍的满洲巴牙喇兵和穿着蓝色号褂的汉八旗士兵,口中咬着顺刀,顶着盾牌,面目狰狞地向上攀爬。

“滚木,礌石,快!”守军的把总、哨长们声嘶力竭地指挥着。

早已准备好的、需要数人合抱的巨大滚木和数十斤重的沉重石块,被守军士兵们吼叫着推下城墙。这些重物沿着云梯碾压而下,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裂筋断之声和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将攀登者连同云梯一起砸得粉碎,从高高的城墙上坠落。烧得滚沸、冒着青烟的热油和金汁(粪便、毒药混合熬制)被用长柄铁勺奋力倾泻而下。城下顿时响起一片如同地狱传来的、非人的哀嚎,被热油烫伤的清军士兵满地打滚,皮肉瞬间起泡溃烂,发出焦臭;而被金汁淋中者,即便当时未死,伤口也会迅速腐烂化脓,在极大的痛苦中慢慢死去。整个城墙脚下,瞬间变成了一个充斥着死亡、痛苦与恶臭的炼狱。

吴襄始终站在北门城楼最显眼的位置指挥若定,他甚至亲自张弓搭箭。老将军年轻时便是军中闻名的神射手,此刻虽年迈,臂力犹存,箭法更是老辣精准。他专门瞄准敌军中那些呼喊指挥的小头目、挥舞令旗的传令兵、以及试图突破缺口的骁勇之辈,几乎是箭无虚发,每箭必有一名敌军应声而倒。老将军的存在,他那一身明亮的铠甲和沉稳如山的身影,本身就是一面最耀眼的旗帜,极大地鼓舞和稳定着守军的士气。

孔有德在阵后观战,见己方攻势受挫,伤亡惨重,城头守军却依然顽强,眼珠一转,策马来到阵前一处土坡上,运足气力,用带着浓厚辽东口音的官话,向城头高声喊道:“吴老将军,别来无恙乎?一别数年,不想在此重逢。老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啊。如今天命在清,我大清皇帝圣明,兵强马壮,席卷天下之势已成。您又何必愚忠那早已腐朽的朱明,困守这弹丸孤城,坐以待毙呢?不如效仿孔某,弃暗投明,归顺大清,以老将军之威望才干,不失王侯之位,子孙后代亦可享尽荣华。您那儿子吴三桂,不也先降李闯?这天下,良禽择木而栖,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徒然送了性命?”

城头上,吴襄听得真切,顿时须发戟张,怒火中烧!他一把推开身前的亲兵,走到垛口前,运起丹田之气,声如洪钟,怒喝道:“孔有德,你这无耻之徒,背弃君父,认贼作父,甘为异族鹰犬,屠戮我同胞百姓,有何面目在此狂吠乱我军心?我儿长伯,纵有不是,亦深知华夷之辨,大节未失;未曾如尔等般,引狼入室,戕害同族。尔等行径,猪狗不如,天地不容!老夫今日但求一死,以报国恩,上无愧于天地祖宗,下无愧于黎民百姓。岂能与尔等数典忘祖、禽兽不如之辈为伍!”

他越说越怒,胸中气血翻涌,猛地夺过身边亲兵手中一张专用的强弓,又抽出一支特制的重箭,弓开如满月,箭尖直指土坡上的孔有德。虽然距离远超普通弓箭射程,但吴襄盛怒之下,潜力迸发,加之强弓重箭,只见箭矢如同流星赶月,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疾射而去。

孔有德正自得意,忽见寒光一点疾速放大,吓得魂飞魄散,慌忙缩颈藏头,向马侧一闪。

“嗖——啪”箭矢虽因距离太远,未能直接射中他的身体,却精准地擦着他的头盔顶端飞过,直接将那顶彰显他身份的缨盔射落在地,露出了他头顶那根丑陋的、扎着红绳的金钱鼠尾辫子。

城头守军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哄笑和嘲讽。

“看那狗汉奸的尾巴!”

“老将军神射!”

士气在这一刻,不降反升,达到了开战以来的顶点。

孔有德趴在马背上,一手捂着光秃秃、凉飕飕的头顶,一手气急败坏地挥舞着马鞭,脸色涨成了猪肝色,羞愤交加,对着左右咆哮:“攻城,给我全力攻城!破城之后,老子要屠城三日,鸡犬不留,以雪此耻!”

鳌拜在一旁冷冷地瞥了失态的孔有德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但对攻城不利的局面也感到不耐。他对传令兵沉声下令:“增派两个甲喇的镶蓝旗精锐,重点攻击北门和东门那段昨天被轰击过的城墙。不惜代价,轮番进攻,今日日落之前,务必给我拿下此城!”

更加惨烈的战斗瞬间爆发。生力军的加入,尤其是悍勇的满洲正兵亲自参与攻城,使得清军的攻势如同狂暴的海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城头守军承受的压力陡然倍增。伤亡开始急剧上升,不断有士兵被冷箭射中面门倒下,或被凶悍爬上城头的清兵用重兵器砍杀。几处垛口被清军集中火力摧毁,出现了小的缺口,惨烈的肉搏战立刻在缺口处爆发。明军将士们都知道已无退路,浴血奋战,寸土不让,往往是以命换命的打法,抱着冲上城头的清兵一起纵身跳下高高的城墙,同归于尽。

吴襄早已拔剑在手,亲自带领亲兵队充当救火队,哪里危急就冲向哪里。他剑法沉稳老辣,虽力量不如年轻时,但经验丰富,角度刁钻,接连斩杀了两名冒死冲上城头的清军骁骑校。明亮的山文甲上早已溅满了斑斑点点的鲜血,有自己的,更多的是敌人的。周抛始终护卫在他身旁半步之内,手中一柄厚背砍刀挥舞得如同风车,刀光闪烁间,已有数名清兵被他劈下城头,刀刃早已砍得卷了口,崩了刃。

从清晨到午后,又从午后到夕阳再次西斜,这场惨烈到极致的攻防战持续了整整数个时辰,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城下,清军的尸体已经堆积得几乎与城墙等高,护城河早已被尸体和鲜血堵塞、染成令人作呕的暗红色。城头之上,亦是伤亡惨重,旗帜破损不堪,墙垛多处坍塌,需要用尸体和沙袋才能勉强堵住。守军将士们体力与意志都濒临极限,许多人完全是靠着本能在挥舞兵器,眼神麻木而空洞,只有看到那面依旧屹立在城楼的“吴”字大旗时,才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泣血的伤口,再次悬挂在西边的天际,将天地间的一切——城墙、尸体、血迹、疲惫的面容——都染上了一层凄艳、悲壮的血红色。

清军的攻势,在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后,终于如同退潮般,缓缓地、不甘地撤了回去。战场上暂时恢复了寂静,只有伤兵的哀嚎和战马的悲鸣,在血色黄昏中飘荡,更加衬托出这寂静的恐怖。

太原城,在这第一天地狱般的疯狂攻击中,奇迹般地,再一次守住了。

城头之上,残存的守军们相互搀扶着,没有人欢呼,甚至没有人说话。他们默默地、机械地救治着还能救的伤员,搬运着同袍们尚且温软或早已冰冷的遗体,用一切能找到的材料修补着破损的工事。沉重的喘息声,压抑的啜泣声,以及军医匆忙的脚步声,构成了这血色黄昏的主旋律。疲惫如同无边无际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的身体和心灵。

吴襄在周抛的搀扶下,一步步巡视着饱经战火摧残、几乎认不出原貌的城墙。老将军的步履有些蹒跚,甲胄下的内衬早已被汗水与血水浸透。他看着眼前这些浑身浴血、满面烟尘、带着倦容却眼神深处依旧燃烧着不屈火焰的士兵,看着城下那堆积如山、散发着浓烈血腥气的敌军尸体,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只有无比的沉重、悲悯与更加坚定的决绝。

他走到一处被巨石砸塌、刚刚用尸体和沙袋勉强填上的缺口前,望着远方清军大营再次升起的、比昨夜更加密集的炊烟,那里似乎正在杀猪宰羊,犒劳军队,准备着下一轮更加疯狂的进攻。夜风渐起,带来隐约的、苍凉而肃杀的胡笳之声,如同为逝者招魂。

周抛的声音在一旁低沉地响起,带着嘶哑和疲惫:“大帅,初步清点,今日我军阵亡逾八百,重伤失去战力者约三百,轻伤几乎人人带伤……箭矢消耗超过七成,火炮炸膛三门,其余火炮子药也仅够明日半日之用……清军损失,估计在我三倍以上,但……他们兵力雄厚,明日,恐怕攻势会比今日更加猛烈,更加不计代价。”

吴襄沉默了片刻,布满皱纹与血污的脸上,在血色夕阳的映照下,更显出一种岩石般的刚毅与沧桑。他缓缓开口,声音因长时间的呐喊而沙哑不堪,却如同磐石般,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竖耳倾听的士兵耳中:“鞑子势大,兵多将广,我早已料到。今日能守住,靠的是陛下洪福,靠的是朝廷运筹,但更重要的,是靠在场的每一位将士用命。是靠我华夏儿郎,这宁折不弯、不屈不挠之魂!”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温暖的烛火,缓缓扫过一张张或年轻稚嫩、或饱经风霜、或伤痕累累的脸庞,仿佛要将每一张面孔都刻在心里。他继续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明日,或许后日,这座城,可能会被攻破。我们这些人,可能会死,会埋骨于此。”人群中响起细微的抽气声,但没有人退缩,所有人都静静地听着。

“但是,”吴襄的声音猛然提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然,“只要我们在此多坚守一日,便能为我大顺、大明联军在后方的布防,多争取一日宝贵的时间,便能多消耗一分鞑子的锐气与兵力,便能多杀几个祸乱天下、屠戮百姓的鞑子汉奸。纵然明日城破身死,我等之精神,亦将长存。这天地间的浩然正气,亦将因我等之血,而更加昭彰于世间。历史,会记住这一天,记住这座城,记住你们——每一个没有在胡虏面前低头的好汉!”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弯下早已酸痛的腰,从地上,从血泊与泥泞中,捡起一面被箭矢射穿了无数孔洞、被硝烟熏得黢黑、边缘已被撕裂、并且沾染了大片暗褐色血污的明军战旗。他用手,仔细地、郑重地拂去旗面上的尘土,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牢牢地、笔直地,重新插在了那处残破的、用血肉临时填补的垛口之上。

那面残破不堪的战旗,在带着浓烈血腥气的晚风中,顽强地、猎猎地飘扬着,如同这座千疮百孔却始终不屈的孤城那永不弯曲的脊梁。如同这些即将走向生命终点却依旧信念不灭的战士们,那高昂的头颅。

夜色,如同墨汁般,再次浓重地降临,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太原城内外,除了巡逻队手中那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没的火把,以及远处清军营地里偶尔传来的战马嘶鸣,再次陷入了一种大战之后特有的宁静。

在这无边无际的沉寂与黑暗之下,是暗流涌动的凛冽杀机,是双方都在舔舐伤口、积蓄力量,是即将到来的、更加残酷暴烈的风暴的前奏。

吴襄没有离开城墙。他拒绝了周抛让他下去休息的请求,依旧站在北门城头,身影如同铁铸,几乎与脚下这座饱经沧桑的古城墙融为一体。他那双看透了六十载风云变幻的眼睛,穿透沉沉的夜幕,望向东南方向——那是西京,是儿子吴三桂所在的方向。他的目光中,有牵挂,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了无遗憾的平静,与以身许国的坦然。

他知道,最严峻的考验,真正的炼狱,才刚刚开始。而他,和他身后这数千慷慨悲歌之士,已做好准备,用生命和鲜血,书写这乱世之中,最后也是最辉煌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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