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无尽的冰冷与黑暗中浮沉,仿佛永远坠落在那个吞噬一切的冰湖之底。锁魂契噬魂的恐怖余悸,母符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以及西夏死士营地篝火跳动的诡异光影,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她残破的神智。
时而,她会猛地惊醒,被那种自我即将被彻底抹除的大恐怖攫住,浑身冷汗淋漓,却发现动弹不得。身下是不断颠簸摇晃的硬板,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某种牲畜粗重的喘息,还有车轮碾过冻土的沉闷声响。
她似乎被扔在一辆运送货物的板车上,厚重的、带着腥膻味的皮毛粗糙地盖着她,隔绝了部分寒意,却也让她呼吸困难。嘴里不再有金属口枷,但干裂的嘴唇和喉咙如同火烧,发不出任何声音。手脚依旧被捆缚着,只是换了更不易挣脱的牛皮绳。
偶尔能听到压低的、带着奇怪口音的男子交谈声,词语零碎地飘入耳中。
“……冻得快僵了……还能活么……”
“……老大非要捡……晦气……”
“……像是从那边逃出来的……惹麻烦……”
“……到了地儿再说……能换点皮子也好……”
他们是谁?不是西夏死士。是漠北的商人?他们救了她?还是……只是将她当作一件可以交易的货物?
云知微不敢深想,也无暇细思。大部分时间,她都被高烧、伤痛和极度的虚弱拖入昏沉的深渊。锁魂契似乎因为远离了母符,那疯狂的噬咬感减弱了许多,变成一种潜伏在骨髓深处的、隐隐的钝痛和异物感,如同休眠的毒蛇,不知何时会再次苏醒。但这并未让她感到轻松,反而更加恐惧,那是一种对未知刑罚的、无时无刻的提心吊胆。
板车日夜不停地行驶了不知多久。漠北的风沙越来越猛烈,即使有皮毛遮盖,细小的沙粒依旧无孔不入,混合着冰冷的雪沫,拍打在脸上,磨砺着皮肤。温度低得可怕,呵气成冰,她露在皮毛外的睫毛和发梢都结上了白霜。
身体的情况糟糕透顶。冻疮反复溃烂,脚踝的伤口恶化流脓,高烧时退时起,咳嗽愈发剧烈,每一次都仿佛要将肺叶咳出来。那些商人偶尔会灌她一些温热的、带着浓重奶腥味的糊状物和清水,勉强吊着她的命。无人为她处理伤口,无人给她药物,她像一件被随意对待的破损行李,在颠簸中默默承受着所有的痛苦。
绝望如同这漠北的风雪,无边无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何处,要前往何方。未来的命运仿佛被浓雾笼罩,只剩下无尽的苦难和随时可能再次爆发的锁魂契的威胁。
这一日,板车似乎驶入了一片相对避风的山坳,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商队头领粗犷的吆喝声,似乎是要在此处休整过夜。
有人掀开了盖在云知微身上的皮毛,冰冷的空气瞬间灌入,让她剧烈地哆嗦起来。刺目的天光让她眯起了眼睛。
一个穿着厚厚皮袄、满脸风霜之色、眼神精明的中年男子站在车边,正是这支商队的头领。他皱着眉头,打量着她,眼神如同评估牲口。
“啧,还没断气,命倒是硬。”他嘟囔了一句,伸手粗鲁地捏了捏她的脸颊,检查了一下她的牙口,又看了看她手腕脚踝的伤,摇了摇头,“这模样,到了榷场也卖不出好价钱,还得倒贴药费。”
旁边一个伙计凑过来:“老大,要不……扔这儿算了?带着也是累赘。”
头领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板车上堆放的其他货物,最终摇了摇头:“再带一段看看。真不行,到时候再说。”
就在这时,另一个伙计抱着几件从附近捡来的、可能是之前遭遇风沙的旅人遗落的破旧行李,走了过来,随意地扔在板车一角:“头儿,捡了点破烂,看看有没有能用的。”
那堆破烂里,有一件东西格外刺眼——
那是一把琵琶。
木质粗糙,样式老旧,琴身有多处磕碰和裂痕,琴弦尽数断裂,蜷缩着,如同垂死的鸟雀的爪子。整个琵琶被厚厚的冰霜覆盖,冻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几乎与板车上其他冻硬的货物融为一体。
云知微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把琵琶,心脏猛地一跳!
那琵琶的样式……那侧面的划痕……
纵然覆盖着冰霜,纵然残破不堪,她也绝不会认错!
那是她多年前留在云府库房、后来被神秘人送入流放岛矿场、她从中取得了兄长血书的那把旧琵琶!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漠北的荒原上?!出现在这支商队的板车上?!
是巧合?还是……又是那只无形巨手的安排?!
巨大的震惊和恐惧让她暂时忘记了身体的痛苦,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把冻僵的琵琶,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商队头领显然也注意到了这把破琵琶。他嫌弃地用脚踢了踢,琵琶发出沉闷的梆梆声,冻得结实。
“什么玩意儿?也值得捡回来?”他骂道。
那伙计挠挠头:“看着挺结实,劈了当柴火烧,也能撑一会儿。”
头领挥挥手,不耐烦道:“赶紧处理了,看着碍眼。”
“好嘞!”伙计答应着,便伸手去拿那把冻僵的琵琶,准备将其扔到即将点燃的篝火堆旁,等待冰融化后劈碎。
不!
云知微的心中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叫!
虽然不知道这把琵琶为何会出现在此,但它的出现绝不寻常!上一次,它里面藏着了兄长的血书和沈砚的批注,几乎将她推入疯狂。这一次呢?在这漠北荒原,在这绝境之中,它再次出现,意味着什么?
里面是否还藏着别的秘密?是否还有一线生机?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被毁掉!
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她猛地挣扎起来,被捆缚的身体在板车上扭动,喉咙里发出极其沙哑、模糊的嗬嗬声,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把琵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急切和哀求!
她的突然激动引起了头领的注意。
他狐疑地看看她,又看看那把破琵琶,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等等。”他叫住了伙计,重新走到板车边,仔细打量着云知微异常的反应,又蹲下身,拿起那把冻得扎手的琵琶,掂量了一下。
“这玩意儿……对你有用?”他盯着云知微,试探着问道。
云知微拼命地点头,眼中哀求之色更浓。
头领眯起了眼睛,商人的算计在眼中快速闪动。一个半死不活的女奴突然对一件破烂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执念,这本身就不寻常。这破烂里,莫非真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挥挥手,让伙计先离开。然后,他拿着那把冻僵的琵琶,凑到云知微面前。
“想要?”他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诱哄和威胁并存的意味,“告诉我,这里面有什么?”
云知微说不出话,只能更加用力地点头,眼神焦急地看向不远处的篝火堆。
头领明白了她的意思——需要火。
他沉吟了片刻。好奇心和对利益的贪婪最终占据了上风。
他拎着琵琶,走到已经燃起的篝火旁,小心地避免直接将其投入火中,而是利用火焰的热量,慢慢地烘烤着琵琶上厚厚的冰层。
冰霜在高温下渐渐融化,水滴顺着琴身滑落,滴入火中,发出滋滋的声响。
云知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把在火焰旁逐渐显露真容的旧琵琶。
冰层越来越薄,终于,覆盖在琴箱背板上的最后一块坚冰融化了。
就在冰水淌尽的刹那——
火光映照下,只见那暗沉的木质背板上,原本看似天然纹理的某处,在经过冰水浸泡和高温烘烤后,竟极其细微地……沿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缝隙,翘起了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角!
那后面,似乎有一个极其隐蔽的、人工制成的夹层!
头领的眼睛瞬间亮了!他也看到了!
他迫不及待地用手指抠住那个微微翘起的角,小心翼翼地向一旁掀开——
那竟然是一块极其纤薄、与琵琶木质颜色纹理几乎完全一致的木片!制作得巧夺天工,若非极特殊的温度湿度变化导致其微微变形,根本不可能被发现!
木片被掀开,露出了下面一个浅浅的、只有一指深的暗格!
暗格之中,并非想象中的金银珠宝,而是静静地躺着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颜色泛黄、质地特殊的……
兽皮?
头领有些失望,但还是将其拿了出来,在火光下展开。
那兽皮上,用某种黑色的、经过特殊处理的颜料,绘制着复杂的线条和符号,看起来像是一张……地图的残片?而在那残片的一角,赫然烙印着一个模糊却威严肃穆的图案——那似乎是……半枚虎符的拓印?!
虎符?!
头领倒吸一口凉气,手猛地一抖!他是商人,走南闯北,见识不少,深知这东西代表着什么!这是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玩意儿!
他猛地抬头,看向板车上同样震惊的云知微,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复杂,有惊骇,有贪婪,也有深深的忌惮。
这个女人……这把琵琶……这虎符拓片……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捡了一个天大的麻烦,也可能……捡了一个天大的机缘。
火光跳跃,映照着虎符拓片冰冷的线条,也映照着云知微苍白脸上那交织着震惊、困惑和一丝微弱希望的眼神。
漠北的风呼啸着卷过,带着无尽的沙尘与寒意。
新的危机与未知,已随着这把冻僵的琵琶,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