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厚重的木门,如同合拢的棺盖,将最后一线微光与声响彻底隔绝。云知微瘫坐在冰冷刺骨的地上,背脊死死抵着粗糙的土墙,仿佛那是唯一能阻止她彻底沉入虚无深渊的屏障。掌心,那枚染着双份血污的碧玉簪,硌得皮肉生疼,兄长的血痕与她自己捶打门板渗出的血,在玉质温润的表面交融、凝固,变成一种粘稠、冰冷、令人作呕的触感。
门板下方那狭窄的缝隙,空荡荡的,只有微尘在微弱的光柱里无声浮沉。刚才那片玄色袍角,那只迟疑探入、最终却如被火燎般缩回的手,像一场残酷的幻觉。沈砚走了。带着他无言的沉默和沉重的步履,将她独自抛在这片足以溺毙灵魂的死寂里。
“哥……”破碎的音节从她干裂渗血的唇间逸出,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在死寂的柴房里撞出令人心碎的颤音。簪尾那道狰狞的裂痕在她模糊的泪眼中不断放大、扭曲,幻化出无数恐怖的景象:边关漫天的黄沙被鲜血染红,冰冷的囚车在崎岖山路上颠簸,兄长染血的囚衣,刽子手闪着寒光的鬼头刀……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心防。绝望像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住她的脖颈,越收越紧。死了吧……就这样死了吧……随父兄而去,随这崩塌的云府一同化为尘土……总好过在这无边的黑暗与恐惧中,被寸寸凌迟!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的种子,一旦落下,便疯狂地扎根、蔓延。她猛地攥紧了掌心的玉簪!尖锐的簪尾,带着兄长的血痕,带着云家的屈辱,带着对沈砚刻骨的恨意,狠狠抵在自己脆弱的颈侧!冰冷的玉质触碰到温热的皮肤,激得她浑身一颤,那尖锐的顶端,只需再用一点点力,就能刺破血脉,结束这无边的痛苦!
就在这生死一念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气味,混杂在柴房浓重的霉腐气息里,如同游丝般钻入她的鼻腔。
那是……松烟墨混合着极淡的、雨后青竹的气息。
兄长的味道!
云知澜少年时便极爱习字,尤擅狂草,书房里常年堆满徽州顶级的松烟墨锭。他性情疏阔,常在府中竹林练剑,剑风扫过雨后青翠的竹叶,身上便沾染上那种清冽又带着蓬勃生命力的独特气息。这味道,早已刻入云知微的骨血!
此刻,这微弱到几乎不可闻的气息,并非来自虚无缥缈的回忆,而是真真切切地萦绕在她手中的玉簪上!它穿透了血腥的污浊,穿透了绝望的阴霾,如同一根坚韧的蛛丝,猛地拉住了她正急速滑向深渊的灵魂!
簪上有兄长的气息!这气息如此真实,如此新鲜!绝非来自一个早已身陷绝境、甚至可能……不!云知微的心脏被这细微的气息狠狠攥住,猛地收缩!她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抵在颈侧的簪尾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几分。兄长……还活着?这簪子……是何时、如何到了沈砚手中?又为何带着如此新鲜的气息?
疑云如同浓雾般升起,暂时压过了那灭顶的绝望。求生的本能和对兄长境况的极度关切,让她濒临崩溃的神智强行凝聚起一丝清明。她颤抖着,将沾满血污的玉簪小心翼翼地举到眼前,凑近鼻端,不顾那刺鼻的血腥,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错!是松烟墨!是雨后青竹!那气息极其微弱,被血腥覆盖了大半,却顽强地存在着,丝丝缕缕,如同黑暗中不肯熄灭的星火!
这发现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劈开了她眼前的混沌。巨大的恐惧并未消散,但一种更强烈的、想要探知真相的渴望压过了自我毁灭的冲动。她不能死!至少,在弄清楚兄长下落之前,在弄清楚这玉簪背后到底藏着什么之前,她不能死!
她开始不顾一切地、用沾血的破烂衣袖,疯狂地擦拭着簪身,尤其是簪尾那道裂痕附近的污血。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玉质和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她却浑然不觉。血污被一点点抹去,露出碧玉原本温润的光泽。那道裂痕,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越发清晰、深刻。
云知微的心沉了下去。裂痕本身,似乎并无玄机。难道刚才的气息只是错觉?是她在极度绝望中产生的幻嗅?
不!不可能!那气息如此真切!
她死死盯着那道裂痕,指尖颤抖着抚过那粗糙的断口。忽然,她的指尖在裂痕靠近簪体中部的一个极其细微的凸起上顿住了。那凸起极其微小,若非她如此专注地摩挲,几乎难以察觉。它不像自然断裂形成的毛刺,反而像……像某种精巧的机括边缘?
一个大胆得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空心簪?!
她猛地将簪子凑近气窗投下的那缕昏黄光柱,屏住呼吸,眯起眼,将那道裂痕对准光线。光线艰难地穿透碧玉,在裂痕深处,她似乎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玉质的反光?那反光极其微弱,如同深潭底部偶然闪过的一线鱼鳞,稍纵即逝。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肋骨!她不再犹豫,也顾不得是否会损坏这兄长珍爱的遗物(或许也是唯一的线索),将簪尾那道裂痕处,狠狠抵在冰冷坚硬的墙壁棱角上!她用尽全身力气,不顾掌心被簪体硌得生疼,不顾手腕因用力过度而颤抖,狠狠一压一旋!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弹开声,在死寂的柴房里骤然响起!如同惊雷炸在云知微耳边!
簪尾那道看似狰狞的裂痕,竟如同精巧的门扉般,沿着一条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缝隙,应声弹开!裂痕之下,赫然露出了一个极其狭窄、深藏簪体内部的细小空间!
云知微的呼吸瞬间停滞,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骤然收缩!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簪子翻转过来,对着光线。
幽暗的簪心内,并非空空如也。
一张被卷成极细、几乎只有发丝粗细的纸条,正静静地躺在那里。纸条本身是近乎透明的薄韧桑皮纸,但上面似乎用极细的笔触勾勒着什么,墨色深沉,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
是兄长的字迹?还是……陷阱?
巨大的希望和更深的恐惧同时攫住了她。她伸出因寒冷和紧张而僵硬颤抖的手指,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狭窄的簪心缝隙,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如同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终于将那卷细如发丝的纸条捻了出来。
纸条触手冰凉而坚韧,带着一种特殊的、不属于纸张的微涩感。她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手指的抖动,极其缓慢、极其谨慎地将这卷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纸条,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轻轻展开。
昏黄的光线下,纸条上显露出来的,并非文字。
而是一幅图!
一幅用极细的墨线勾勒出的、异常繁复精密的地图!山川河流的走势,曲折蜿蜒的道路,几处用极小的墨点特意标注的地点,还有几处画着极其微小的、如同蝌蚪般的奇异符号。地图的笔触刚劲凌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悉感,正是兄长剑走偏锋的笔意!而在地图边缘,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用细如蚊蚋的朱砂,点了一个小小的、殷红如血的圆点,旁边用同样细小的朱砂写着两个字:
**“生门”。**
生门!
这两个字如同带着灼热的温度,瞬间烫进云知微的眼底!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几乎让她再次失声痛哭!是兄长!是兄长留下的!他不仅活着,还在如此险境中,拼死为她留下了生路!这血污的玉簪,这裂痕的机关,这深藏的地图……原来,这才是沈砚沉默送来的真正含义?!他不是怜悯,不是悔意,而是……传递?!
巨大的冲击让她脑中一片混乱,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浆般喷涌,几乎要将她淹没。然而,这份狂喜仅仅持续了一瞬,就被更深的、冰冷的疑虑狠狠覆盖。
为什么是沈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亲手构陷云家,又送来兄长的生路?他站在门外,听着她的绝望悲鸣,听着她捶门泣血,却一言不发……这到底是救赎,还是另一重更深的、她无法理解的阴谋?
就在这极度的混乱与猜疑如同冰火般在她心头交织、撕扯之时——
柴房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清晰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与之前看守兵丁沉重拖沓的军靴声截然不同。它轻缓、从容,甚至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优雅韵律,如同戏台上名角踩着鼓点登场。靴底踏过院中散落的碎石瓦砾,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咯吱”声,在这片死寂的废墟里,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的……危险。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在柴房门外停了下来。
云知微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她猛地攥紧了掌心的地图纸条和玉簪,迅速将它们藏进破烂衣袖的深处,身体本能地往后缩去,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扇紧闭的、如同命运闸门般的破旧木门。
门外,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
随即,一个温和得近乎诡异、如同上好的丝绸滑过肌肤般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穿透了厚重的门板,清晰地钻入她的耳中:
“云小姐,”那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玩味,“多日不见,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