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啦——!”
皮肉在滚烫的炭火中瞬间蜷缩、焦化的声音,伴随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如同地狱的丧钟,骤然在死寂的庭院中炸响!那声音尖锐得刺破耳膜,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风雪似乎也停滞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无形的钉子,死死钉在了炭火盆前那个俯身的背影上——沈砚的双手,自手腕以下,完全没入了那盆暗红色的、余烬未熄的炭火之中!
火光映着他低垂的侧脸,额角暴起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豆大的汗珠瞬间涌出,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却在触及那灼热空气的瞬间化作白汽蒸腾。他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那声音比炭火的噼啪更令人心悸,仿佛每一颗牙齿都在碎裂。整个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即将崩断的弓弦,剧烈的颤抖从双臂蔓延至全身,带动着肩头、脊背都在无法控制地痉挛。
那不是人的意志能忍受的痛苦。那是将灵魂放在地狱之火上炙烤的酷刑!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不似人声的嘶吼,终于冲破了他紧咬的牙关。那声音里裹挟着非人的剧痛,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
“疯子……他疯了!”一个狱卒瘫软在地,面无人色地喃喃。
连萧烨身后那些气息沉凝的王府侍卫,此刻也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褪,握刀的手竟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他们见过无数酷刑,却从未见过有人如此清醒地、主动地将自己投入炼狱!
萧烨脸上的胜券在握和残忍笑意彻底僵住,如同戴上了一张拙劣的面具,裂痕遍布。他死死盯着沈砚插入炭火的双手,那双总是算计精明的眼睛里,第一次翻涌起难以遏制的惊愕和……一丝被彻底冒犯的狂怒!他设想过沈砚会跪地哀求,会愤怒咆哮,会讨价还价,却唯独没想过,这个人会用如此惨烈、如此决绝、如此疯狂的方式,在他面前上演一场自毁的祭礼!
沈砚的身体在巨大的痛苦中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栽倒进那吞噬他双手的火盆里。但他硬生生挺住了!那双赤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炭火深处!不是在看火,而是在看那堆被鸩毒药汁浸透、正被余烬缓慢焚烧的账册残骸!
剧毒腐蚀加上高温焚烧,那几本厚厚的账册早已不成形状,大部分化作了漆黑的、冒着青烟的灰烬。然而,就在那堆焦黑蜷曲的、如同枯骨般的纸页残骸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转瞬即逝的异样金光,在沈砚双手插入火盆、搅动余烬的刹那,再次顽强地闪烁了一下!
这一次,比在柴房惊鸿一瞥时更清晰一丝!那绝非纸张燃烧该有的颜色!是几缕极其纤细、比发丝更细、却蕴含着某种奇异韧性的金线!它们在暗红的炭火余烬中,在剧毒的灰烬包裹下,以一种玄奥得令人心颤的轨迹交织着,构成了一角模糊的、类似地图经纬的图案!那金光一闪,仿佛带着某种冰冷的、穿越时空的呼唤,随即又被翻涌的灰烬和灼热的炭块迅速掩埋。
金丝地图纹理!
沈砚的心脏在剧痛中猛地一缩!一个模糊的、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碎片般闪过——母亲苍白如纸的遗容,她冰凉的手紧紧攥着一枚样式古朴的青铜钥匙,钥匙末端,似乎就缠绕着这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金丝……那钥匙,后来随母亲一起长眠于沈家祖坟深处……这金丝地图,与母亲的遗物有关?这念头如同电光石火,却在下一刻被双手传来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彻底碾碎!
他来这里,不是为了追索母亲的旧事!他是为了那足以钉死萧烨、为云家翻案的铁证!那被云知微用命换来的、又被萧烨试图焚毁的残页!
找到了!
在炭火盆底部边缘,被厚厚的灰烬和未燃尽的炭块半掩埋着,一张边缘已经彻底焦黑卷曲、中心部分却奇迹般尚未完全焚毁的纸片!那正是云知微昏迷前死死攥在手心、被毒血浸透的那张残页!它被沈砚慌乱中遗落在地,又被狱卒匆忙收拾“烧干净”时,连同账册残骸一起扫进了火盆!
此刻,这张承载着滔天罪恶的纸片,正被暗红的炭火贪婪地舔舐着边缘,发出细微的、绝望的哀鸣。上面暗红的字迹——“三皇子府”那触目惊心的字眼——在高温下扭曲、发黑,如同垂死的挣扎!
“嗬……”沈砚喉咙里发出野兽般沉重的喘息,剧痛让他的视线阵阵发黑,意识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但他残存的、如同钢铁般的意志,全部灌注于那双正在地狱之火中焚烧的手上!
动了!
那两只深陷在炭火中的手,猛地向下一探,不顾一切地扒开滚烫的余烬和灼烧的炭块!焦黑的手指,带着皮肉烧焦后粘附的灰烬,带着淋漓的、瞬间又被高温蒸干的鲜血,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决绝,狠狠抓向那张即将彻底化为飞灰的残页!
“嘶——”
当焦黑的指尖触碰到同样滚烫焦脆的纸张边缘时,又是一阵令人牙酸的灼烧声和轻微的撕裂声!那残页太脆弱了!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粉碎!
沈砚的动作在瞬间凝固,所有的力量都化作了极致的、几乎不可能的轻柔。他屏住呼吸,仿佛时间都为他停滞。焦黑变形、甚至能看见森然白骨的手指,以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的姿态,极其小心地捏住了那张残页尚未完全焚毁的一角。然后,极其缓慢地、如同从岩浆中捧起一朵随时会消散的冰花,一点一点地,将它从那吞噬一切的火盆中,提了起来!
一张边缘焦黑卷曲、中心被毒血和灰烬染得污浊不堪、布满灼烧孔洞的残破纸片,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上面那几行暗红的字迹,在经历了毒血的腐蚀和烈火的焚烧后,变得极其模糊、断断续续,如同被撕碎的诅咒:
“……**丙字七号船**……**私盐**……**万石**……**经海门渡**……”
“……**纹银**……**五万两**……**分润**……**三皇子府**……”
“**三皇子府**”四个字,虽然边缘焦糊,但核心部分那狰狞的轮廓,依旧如同染血的獠牙,死死咬在纸上!
沈砚成功了!他以一双几乎被焚毁的手为代价,从地狱的入口,抢回了这足以致命的证据!
代价是惨烈的。
当那双焦黑的手带着那张同样焦黑的残页,终于完全脱离火盆的瞬间,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那已经不能被称作是“手”了。
自手腕以下,皮肉几乎被烧尽,露出焦黑的、甚至有些地方已经碳化的骨头。边缘残留的皮肉呈现出一种可怕的、半透明的焦黄色,边缘翻卷,粘附着灰烬和未燃尽的细小炭粒。几缕被烧得卷曲的筋腱和血管如同枯萎的藤蔓,缠绕在森白的骨头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人肉焦糊味。
血?不,血早已在插入的瞬间被高温蒸干、凝固。只有深可见骨的创面下,隐隐有粘稠的、混着组织液的淡黄色液体在缓慢渗出,滴落在冰冷的雪地上,瞬间冻结成暗红的冰珠。
沈砚的身体剧烈地摇晃着,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心裂肺的痛楚。他死死咬着牙,牙齿深深陷入下唇,鲜血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胸前早已被云知微毒血浸透的衣襟上,混作一片更深的暗红。
他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左手那几根勉强还能屈伸的焦黑手指上——它们正以一种极其扭曲、极其痛苦的方式,死死地、却又无比脆弱地捏着那张同样脆弱的残页。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他全部的生命,是他怀中那个濒死女子的唯一生机!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刀尖上。那双焦黑见骨、冒着丝丝热气的手,如同来自地狱的祭品,高高地举起!那张残破的纸片,在风雪中微微颤抖,上面狰狞的“三皇子府”字迹,如同最刺眼的嘲讽,直直刺向台阶上脸色铁青的萧烨!
“三殿下……”沈砚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灼伤气管的痛楚,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告般的平静,“你要烧的……是这个?”
萧烨的脸色,在看清那张残页上残留字迹的瞬间,彻底变了!方才的惊愕、狂怒,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无法掩饰的阴鸷和杀机取代!他死死盯着那张纸,如同盯着一条吐信的毒蛇!他精心策划的毁灭,竟被沈砚以这种惨绝人寰的方式打破了!这张纸只要存在一刻,对他而言就是悬顶之剑!
“沈!砚!”萧烨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恨不得将眼前这个满身狼藉、双手焦黑却依旧挺立如松的男人千刀万剐。他的手,猛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一股冰冷的、实质般的杀意,如同寒潮般瞬间笼罩了整个庭院!他身后的侍卫也齐刷刷地握紧了刀柄,气氛骤然紧绷到极致!
沈砚仿佛没有感受到那足以冻结血液的杀意。他迎着萧烨噬人的目光,那双因剧痛而布满血丝、却依旧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毫不退让地与之对视。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用那焦黑见骨的、颤抖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滚烫的残页,贴着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是云知微冰冷的额头曾倚靠过的地方——塞进了衣襟最里层。滚烫的纸张隔着薄薄的里衣,熨帖在同样滚烫的伤口上,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他却恍若未觉。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直起身。冷汗如同溪流般从他额角、鬓边滚落,混着血污和灰烬,在他脸上冲刷出污浊的沟壑。他的身体因为巨大的痛苦和失血而微微摇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脊梁,却挺得笔直。
他不再看萧烨一眼,仿佛对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回到了柴房内那个气息奄奄的人儿身上。
沈砚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重新走向那扇洞开的柴门。每一步,都在冰冷的雪地上留下一个带着暗红冰碴的、触目惊心的焦黑脚印。那双暴露在寒风中的焦黑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焦骨摩擦,发出极其细微、却足以让人头皮发麻的“咔咔”声。
他跨过门槛,重新踏入那充斥着死亡气息的柴房。冰冷、霉味、血腥、甜腥的焦糊气再次将他包裹。角落里,云知微躺在铺着他外袍的草堆上,像一朵即将彻底枯萎凋零的花。她的气息微弱得几近于无,唇色青紫得骇人,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痛苦的痉挛。
沈砚在她身旁缓缓跪下,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他低下头,看着那张灰败的小脸,眼中翻涌的滔天巨浪和刻骨痛楚,在瞬间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死寂的温柔。
“微微……”他嘶哑地唤她,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生怕惊扰了她脆弱的生机。他伸出那只勉强还能动、却同样焦黑可怖的左手,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用尚且完好的手背内侧,避开了所有溃烂的伤口,轻轻拂开她额前被冷汗黏住的碎发。动作间,他焦黑的手腕处,一小片烧得翻卷的皮肉被牵扯,无声地裂开,露出底下更深的白骨。
“别怕……”他低语,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对自己下着最后的决心,“我带你……回家。”
他俯下身,用尽全身仅存的力量和全部的温柔,避开她身上可能的伤口,小心翼翼地将那具冰冷、轻飘得如同羽毛的身体,打横抱了起来。云知微的头无力地靠在他同样被冷汗和血污浸透的颈窝,冰冷的呼吸拂过他滚烫的皮肤。
沈砚抱着她,缓缓站起身。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身体因剧痛和虚弱而剧烈摇晃。他抱着他生命中最沉重的珍宝,如同抱着整个世界,一步一步,走向柴房门口,走向外面凛冽的风雪和……虎视眈眈的萧烨。
萧烨依旧站在庭院中,手紧紧按着剑柄,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他看着沈砚抱着云知微,如同抱着一个随时会破碎的幻影,一步步向他走来。沈砚那双焦黑见骨、如同恶鬼般的手,紧紧抱着怀中的人,形成一种极端诡异又极端震撼的画面。
就在沈砚抱着云知微,即将与台阶下的萧烨擦肩而过的瞬间——
萧烨猛地侧身,一步踏前,高大的身影如同冰冷的铁壁,硬生生截断了沈砚的去路!他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如同毒蛇在沈砚耳边嘶嘶吐信,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刻骨的阴毒和威胁:
“沈砚,”他盯着沈砚怀中气若游丝的云知微,唇边勾起一丝残忍至极的弧度,“你以为,拿到那张破纸,你就能救她?就能扳倒孤?”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缓缓扫过沈砚那双暴露在风雪中、惨不忍睹的焦黑双手,最终定格在他因剧痛和失血而苍白如纸的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刀:
“别忘了,九死还魂草……还在孤的手里。”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沈砚瞳孔骤然收缩的剧震,才慢悠悠地,如同宣判般吐出最后一句:
“你今日踏出这道门,用你沈家的圣物去救一个罪女……你猜,你那位‘深明大义’的父亲,你沈氏满门忠烈的列祖列宗……会如何看你?”
风雪呼啸,卷起萧烨玄色大氅的衣角。他冰冷的目光如同两道枷锁,牢牢锁在沈砚身上,等待着看这头重伤的困兽,在家族大义与所爱性命的绝境中,如何被彻底碾碎脊梁。
沈砚抱着云知微,在萧烨带来的巨大压迫和那句诛心之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风雪吹乱了他染血的发,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越过萧烨的肩膀,望向庭院之外,那被风雪模模糊的、象征着沈氏一族森严门楣的方向。
冰冷的雪沫落在他焦黑的、白骨裸露的手背上,瞬间融化,混着渗出的淡黄组织液,缓缓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