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冷若冰脸色骤变,“你是说……隆庆帝?”
陆小凤点头,呼吸仍有些不稳。刚才那一眼虽然短暂,但那张脸他绝不会认错——三年前驾崩的隆庆皇帝,面容清癯,眉眼间总带着一丝忧郁。他曾随花满楼进宫赴宴,远远见过一面。
可隆庆帝死在深宫,临终前三日即已昏迷,怎么可能出现在三十年前河西走廊的一座荒宅里,手持利剑屠杀满门?
白忘尘的神情变得异常复杂,既有震惊,又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他缓缓取回面具,用衣袖轻轻擦拭着金色表面。
“所以……花公子看到的那张‘本不该出现’的脸,也是先帝?”冷若冰追问。
“我不知道花公子具体看到了什么。”白忘尘将面具挂回架子,“但他当时的样子,像看到了鬼魂。”
陆小凤平复呼吸,突然问道:“隆庆帝驾崩时,多大年纪?”
冷若冰略一思索:“五十七岁。三年前驾崩,那么三十年前他应该是二十七岁。”
“二十七岁的皇子……”陆小凤眼中闪过一道光,“三十年前,先帝还是皇子,封号是……楚王?”
“正是。”冷若冰点头,“隆庆帝即位前,封楚王,镇守西北三年。史载他在河西一带整顿军务,安抚边民,颇有政声。”
陆小凤看向白忘尘:“楚王到过忘尘镇吗?”
白忘尘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不知道。我那时才三岁,记忆模糊。但父亲的书信里,确实提到过‘贵人将至’。”
“书信在哪?”
“烧了。”白忘尘苦笑,“三十年前那晚,整个书房都烧成了灰烬。我后来在老宅废墟里找到的唯一线索,就是这个——”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烧焦的木牌,上面依稀可见半个“楚”字。
冷若冰接过木牌仔细查看:“这确实是王府的腰牌。但仅凭这个,不能证明楚王来过陈府,更不能证明他就是凶手。”
“所以我们需要更多的证据。”陆小凤站起身,“七张金色面具,分别对应七个人。如果陈清源的记忆里有楚王,其他人的记忆里可能也有。”
“你要继续看?”冷若冰急道,“太危险了!”
“看,但不是现在。”陆小凤看向白忘尘,“明晚的戏,你打算怎么安排?”
白忘尘收起木牌:“第二幕戏,是陈府灭门当晚的‘内院之乱’。根据我重建的剧情,当时陈府内部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投靠朝廷,交出移花宫的机密;另一派坚持隐世,继续守着宫规。两派在内院火并,给了外敌可乘之机。”
“你想让我们演哪一派?”
“你们演朝廷派。”白忘尘道,“冷总捕头是六扇门的人,代表朝廷再合适不过。陆大侠作为江湖中人,可以演被朝廷招安的说客。”
冷若冰冷笑:“你想让我们在戏中重演当年的背叛?”
“不是重演,是还原。”白忘尘平静地说,“只有亲身体验,才能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陈清源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陆小凤突然问:“西门吹雪还会在戏中吗?”
“会,但他演的是另一条线——外敌入侵。”白忘尘道,“三路剑客夜袭陈府,这是灭门的直接原因。西门吹雪演其中一路的首领。”
“另外两路是谁演?”
白忘尘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另外两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演员。或者说,他们的演员,还没有‘到位’。”
陆小凤心中一动,但没有追问。他看向仓库深处那成千上万张白色面具,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些普通面具里,封存的是其他三十六人的记忆?”
“是。”白忘尘点头,“陈府上下四十三口,七位主事者用金面具,其余用白面具。但白面具里的记忆是破碎的,不完整的,只能看到某个片段。”
“你让那些捕快戴的,都是白面具?”
“对,因为他们承受不了金面具里的怨念。”白忘尘顿了顿,“但即便是白面具,戴久了也会侵蚀神智。所以每年我只能演一场戏,演完后要花一年时间帮演员恢复。”
冷若冰握紧拳头:“那九个捕快,还能恢复吗?”
“能,但需要时间。”白忘尘看向她,“如果你们能帮我查明真相,解开陈府的诅咒,他们就能彻底解脱。”
三人走出面具仓库时,已是正午。
阳光刺眼,戈壁的热浪扑面而来,与地下仓库的阴冷形成鲜明对比。陈府的庭院在日光下显得更加破败,那些夜里的诡谲气氛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座寻常的荒宅。
回到客栈,老更夫已经准备好了午饭——依旧是馍和咸菜,外加一盆稀薄的菜汤。
“白班主走了?”老更夫一边盛汤一边问。
陆小凤接过碗:“你好像不怕他。”
“怕?”老更夫笑了笑,“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好怕的。倒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好奇心太重,早晚要吃亏。”
冷若冰突然问:“三十年前那晚,你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老更夫盛汤的手停了一下:“看到了,又好像没看到。那天晚上雾很大,我从外面回来,远远就看到陈府方向火光冲天。等我跑到时,火已经烧起来了,里面传来惨叫声。我想冲进去救人,但大门从里面闩上了,怎么撞都撞不开。”
“然后呢?”
“然后我就听到一个声音。”老更夫的眼神变得恍惚,“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像个年轻公子。他在里面说:‘陈清源,你背叛移花宫,就该想到今日。’”
陆小凤追问:“你看到那个人的样子了吗?”
老更夫摇头:“雾太大,火光又晃眼,我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穿着锦袍,手里拿着剑。后来火越烧越大,我只能退开。等天亮时,火已经灭了,整个陈府烧得只剩骨架,里面……里面全是焦尸。”
“四十三具?”
“四十二具。”老更夫纠正道,“我数了三遍,只有四十二具。少了一具。”
“少了谁?”
“陈婉儿。”老更夫的声音低了下去,“陈府的小女儿,那年十五岁,是陈清源的掌上明珠。她的尸体一直没找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陆小凤和冷若冰对视一眼。花满楼戴的是陈婉儿的面具,在面具的记忆里看到了先帝的脸。而现在又得知陈婉儿的尸体失踪——这两者之间,一定有关联。
“陈婉儿会武功吗?”陆小凤问。
“会。”老更夫点头,“陈府上下都会武功,移花宫出身的人,哪有不会武功的。但陈婉儿的武功据说一般,她更喜欢读书写字,还会唱戏。”
“唱戏?”
“对,她嗓子好,能唱整本的《牡丹亭》。”老更夫眼中闪过一丝怀念,“那年中秋,她在镇子里唱了一段,全镇的人都来听。可惜啊……”
饭后,陆小凤说要休息,回了房间。
但他没有真的休息。等冷若冰也回房后,他悄悄从窗口翻出,再次来到陈府。
这次,他没有去面具仓库,而是去了那口井。
正午的阳光下,井台显得更加破败。陆小凤搬开石头,掀开木板,探头向下望去。井很深,井壁长满了青苔,隐约能看到下面有水光。
白忘尘说他当年被藏在井底的密道里。
陆小凤从怀中取出一根绳索——这是他随身携带的,用天蚕丝和牛筋混编而成,轻便却坚韧。他将绳索一端系在井边的辘轳柱上,另一端扔进井里,然后顺着绳索滑了下去。
井壁潮湿阴冷,越往下光线越暗。大约下了七八丈,陆小凤的脚碰到了水面。他停住身形,用脚试探——水不深,只到膝盖。
他悬在水面上,仔细检查井壁。
果然,在水面下方一尺处,井壁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凹槽。陆小凤伸手按了按,凹槽向内陷去,伴随着轻微的“咔嚓”声,一块井壁向内翻转,露出一个黑洞洞的通道。
通道很窄,只能容一人弯腰通过。陆小凤松开绳索,钻进通道。
通道内一片漆黑,空气污浊,带着浓重的霉味。他取出火折子点亮,微弱的火光勉强照亮前方——通道是向上倾斜的,地面湿滑,长满了苔藓。
走了大约半盏茶时间,通道开始变宽,前方出现了微光。
陆小凤熄灭火折子,屏息前行。
通道尽头是一个小石室,有一缕光从头顶的石板缝隙透下来。石室里空空荡荡,只有墙角堆着些破布,像是曾经有人在这里躲藏过。
他注意到地面有一些痕迹——不是灰尘,而是用指甲刻出来的字。
字迹很浅,已经模糊不清,但还能辨认出几个字:
“楚……宫……秘……”
陆小凤蹲下身,仔细查看。在那些字的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图案——一朵花的轮廓,花心处画着一个戏台。
移花宫的标记。
他伸手抚摸那些刻痕,突然感觉到石壁上有一些凹凸不平的地方。举起火折子凑近一看,石壁上竟然刻满了字,密密麻麻,像是某种记录。
“天启三年七月初七,楚王至,与父密谈至夜……”
“天启三年七月十五,父夜不能寐,焚毁书信三箱……”
“天启三年八月初一,婉儿得楚王赠玉佩,父大怒……”
“天启三年八月十五,楚王再至,与父争执……”
“天启三年九月初九,父决定交出《移花秘典》,以换全家性命……”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
陆小凤的心跳加速。这些记录,应该是当年躲在这里的人留下的。从内容看,很可能是陈婉儿。
如果陈婉儿当时躲在这里,那么她亲眼目睹了楚王与陈清源的往来,甚至可能听到了他们的密谈。后来她逃过一劫,但去了哪里?为什么花满楼会在她的面具记忆里看到楚王的脸?
还有那《移花秘典》——移花宫的至高秘籍,据说记载了操控人心的终极秘术。陈清源要用它换全家性命,但显然交易失败了。
陆小凤继续在石室里搜索。在那些破布下面,他找到了一个小木盒。
木盒已经腐朽,轻轻一碰就散了架。里面掉出几样东西:一支折断的玉簪,半块烧焦的手帕,还有一封信。
信纸泛黄发脆,墨迹已经褪色,但还能看清内容:
“婉儿吾儿:若你见此信,则父已不在人世。楚王所求者,《移花秘典》也。然秘典所载之术,可惑人心智,乱人伦常,父实不敢交予朝廷。今夜之宴,恐为鸿门。井底密道可通镇外,汝速离此地,永莫回头。切记,莫信楚王,莫信移花宫任何人。父绝笔。”
信的落款是“天启三年九月初九夜”。
陆小凤收起信,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
三十年前,还是楚王的隆庆帝来到忘尘镇,向陈清源索要《移花秘典》。陈清源最初拒绝,后来迫于压力答应交出,但暗中安排女儿逃走。然而计划败露,楚王——或者他派来的人——提前动手,血洗陈府。
但还有疑点:楚王为什么需要《移花秘典》?一个皇子,要这种操控人心的邪术做什么?
而且,如果楚王是凶手,他后来登基为帝,为什么没有派人彻底抹去陈府的痕迹?反而让这地方成为禁忌,连六扇门都不敢深查?
陆小凤正思索间,突然听到通道里传来脚步声。
很轻,很慢,但确实有人下来了。
他迅速熄灭火折子,闪身躲到石室角落的阴影里。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人影出现在通道口。
月光从头顶的石板缝隙透下来,照在那人脸上——
是白忘尘。
他手中提着一盏灯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径直走到石室中央,蹲下身,抚摸着那些刻字。
“我知道你会找到这里。”白忘尘忽然开口,声音在石室里回荡,“陆大侠的聪明,果然名不虚传。”
陆小凤从阴影中走出:“你早就知道这些刻字?”
“三年前就知道了。”白忘尘站起身,灯笼的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一片复杂的阴影,“这是我姐姐留下的。”
“陈婉儿是你姐姐?”
“同父异母。”白忘尘轻声道,“她比我大十二岁。那晚父亲把她藏在这里,自己出去赴死。但她没有逃走,而是躲在这里,目睹了整个过程。后来……她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陆小凤拿出那封信:“你见过这个吗?”
白忘尘接过信,看了很久,手指微微颤抖:“没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绝笔。”
“所以你之前不知道楚王的事?”
“我知道楚王来过,但不知道《移花秘典》的事。”白忘尘将信还给陆小凤,“移花宫确实有一部秘典,据说是开宫祖师所创,记载了以戏控心的最高境界。但早在五十年前,秘典就已经失窃了。”
“失窃?”
“对。”白忘尘点头,“移花宫内部记载,五十年前,当时的宫主带着秘典离宫云游,从此再无音讯。秘典也就此失传。”
陆小凤皱眉:“那楚王为什么还向陈清源要秘典?”
“也许他以为秘典还在移花宫,也许……”白忘尘眼中闪过一道光,“他只是找个借口。”
“借口?”
“一个清洗移花宫的借口。”白忘尘的声音冷了下来,“三十年前,移花宫势力庞大,渗透朝野。当时的皇帝——也就是隆庆帝的父亲——对移花宫十分忌惮。楚王奉命剿灭移花宫,陈府只是第一个目标。”
陆小凤沉默。这个解释更合理——政治清洗,远比个人恩怨更残酷。
“但还有一个问题。”他看向白忘尘,“如果楚王是奉旨清洗,为什么后来他登基了,却没有把这事做干净?反而让陈府成为一个禁忌?”
白忘尘笑了,笑容里带着讽刺:“因为他发现,移花宫不能灭。”
“为什么?”
“因为移花宫的秘术,他需要。”白忘尘走到石壁前,指着那些刻字,“你看这里,‘楚王得奇疾,需秘典救治’。这是我姐姐后来加刻的,字迹和其他不同。”
陆小凤凑近看去,果然,在那些记录的末尾,有一行小字,刻得很浅:
“楚王得奇疾,夜不能寐,见鬼影幢幢,需秘典‘安神篇’救治。父以此要挟,欲换全家平安,然……”
后面的字被划掉了,看不清。
“奇疾?鬼影幢幢?”陆小凤若有所思,“听起来像是……心病?”
“或者是被人下了蛊,中了咒。”白忘尘道,“移花宫除了控心之术,也擅长用毒用蛊。也许有人对楚王下手,他需要秘典里的解法。”
陆小凤忽然想起一件事:“隆庆帝在位二十四年,史书记载他‘勤政爱民,然体弱多病,尤畏黑夜,常需灯火通明’。这是不是……”
“就是他。”白忘尘肯定地说,“那场清洗后,他的‘病’确实好了很多,但并没有根治。所以他需要移花宫的人继续为他治疗,不能赶尽杀绝。”
石室里陷入沉默。
灯笼的光在两人脸上跳动,映出明暗交错的影子。
许久,陆小凤开口:“明晚的戏,你还打算演吗?”
“演。”白忘尘毫不犹豫,“而且要演得更真。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三十年前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包括楚王的脸?”
“包括楚王的脸。”白忘尘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当今圣上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看着这个年轻人,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甘愿守在这座荒镇,年复一年地重演那场悲剧。
不是为复仇,不是为解脱。
是为了真相。
“但你要想清楚,”陆小凤缓缓道,“揭穿先帝的罪行,就是与整个朝廷为敌。你不怕?”
“怕。”白忘尘笑了,“但我更怕真相永远埋在地下,怕那些困在戏里的人永远得不到解脱。怕我父亲、我姐姐,还有陈府四十三口人,死得不明不白。”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而且,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什么意思?”
白忘尘拉起袖子,露出手臂。
陆小凤倒吸一口冷气——白忘尘的手臂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金色的纹路,像是血管,又像是某种咒文。那些纹路正缓缓向上蔓延,已经过了肘部。
“金面具的反噬。”白忘尘平静地说,“我戴了太多次面具,怨念已经侵入骨髓。最多再撑一年,我就会彻底变成‘戏子’,再也回不来了。”
陆小凤沉默良久,最后问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演好明晚的戏。”白忘尘放下袖子,“让真相重见天日。然后……帮我找到我姐姐。”
“陈婉儿还活着?”
“我不知道。”白忘尘望向通道外的黑暗,“但花满楼在面具里看到她的记忆时,她说了一句话:‘我还活着,在等着看戏终人散。’”
陆小凤心中一动。
也许,这场持续了三十年的大戏,不止一个观众。
而那个最重要的观众,一直都在等着落幕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