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麟德元年的惊涛骇浪仿佛已是前尘。
乾封二年,十二岁的永宁公主李安宁,已不再是那个仅凭本能和机敏在父母间周旋的孩童。
在“二圣临朝”的浓郁政治氛围中,在目睹了兄母日渐尖锐的矛盾后,她开始主动地涉入朝堂。
她意识到,真正的权力,不仅在于生杀予夺,更在于掌控人心与思想,在于话语权。
一日,她帮助武后处理政务琐事,见母亲正与北门学士们商讨编撰一部名为 《臣轨》 的典籍,旨在明确为臣之道,规范臣子行为,统一思想。
安宁静立一旁聆听,待学士们暂歇告退后,她方上前,声音清越语气认真:
“阿娘,女儿近日读史,深感治国不仅需律法刑名,更需教化人心。《臣轨》此书,正合其要。
女儿不才,愿为阿娘分忧,参与编撰,学习如何以文辞章句,立规矩,定是非。”
武媚娘抬起眼,仔细打量着女儿。少女身姿初成,眉眼间的灵动已渐渐沉淀为一种深沉的锐利。
她瞬间便看穿了安宁的目的——这孩子想要的,不仅仅是学习,更是要参与到这塑造意识,掌握学术解释权的事情中来。
一丝笑意掠过武后嘴角,她非但不恼,反而生出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这野心,这眼光,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哦?”武后放下朱笔,语气带着探究,“你可知编书之事,枯燥繁重,且字斟句酌,关乎朝堂风向,非比儿戏。”
“女儿知道。”安宁迎上母亲的目光,毫不退缩,“正因其重要,女儿才更想参与。阿娘常教导,权力需有根基,这文教之权,便是最深的根基之一。”
武媚娘眼中赞赏之色更浓,她沉吟片刻,决断道:“好!既然你有此心,便准你参与。
非但如此,编撰过程中的资料整理、初稿审阅,乃至学士们所提条陈是否契合主旨,皆由你监督。若有不当之处,可直接报予我知。”
安宁心中一震,立刻敛衽行礼:“谢阿娘信任,女儿定不负所托!”
自此,安宁的身影频繁出现在编书局,她以超越年龄的严谨和敏锐的洞察力,参与到《臣轨》的编修中,不仅学习,更开始施加自己的影响。
她有意识地结交各宫有头有脸的女官、宦官。不单是母亲身边的近侍,连那些掌管库藏、负责宫廷起居、甚至在某些不起眼角落却拥有信息渠道的旧人,她都予以尊重。
不时施以小恩小惠,或在其困难时略加援手,悄然编织起一张覆盖宫廷内苑的信息网。
暮春时节,公主所居的殿阁外,几株海棠开得正盛。
安宁正倚在窗边,翻阅着近几年的科举名录,指尖在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上划过。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熟悉,她未回头,只淡淡道:“来了?”
杨昭在她身后几步处站定,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一丝愉悦:“臣杨昭,拜见公主殿下。”
如今的杨昭,身量又拔高了些,昔日少年的跳脱已被武后麾下历练出的沉稳所取代,眉宇间多了几分锐利与干练,只是在面对安宁时,总会不经意流露往日的样子。
安宁这才放下名录,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唇角微扬:“看来母后那里的饭食不错,倒是将你养得愈发精神了。
近来如何?母后都交办了些什么差事给你?”
杨昭却不急着回答,他抬眼看了看安宁手边空着的茶盏,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委屈:“公主殿下召见,连杯茶水都不赏,就这么迫不及待要盘问昭的近况吗?”
安宁被他这故作姿态的模样逗得想笑,却又故意板起脸,嗔道:“昭表哥,你如今是愈发会拿乔了,好好说话!”
这一声表哥,却让杨昭眼神微黯,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昭算哪门子的表哥?不过是沾了点微末的远亲关系。武承嗣、武三思两位郎君,那才是公主正儿八经的表哥。
听闻公主时常召他们入宫叙话,关心仕途,更在二位圣人面前为他们美言……这般提携,才真真羡煞旁人了。”
话语里那酸溜溜的意味,几乎要溢出来。
安宁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宛如春冰乍裂。
她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这个如今需要她微微仰视的青年,语气带着几分安抚:
“你呀,别着急。他们自有他们的去处,我这不是正为你安排着吗?且安心在母后麾下多积累些资历,等过两年我开了府,自然有你的位置留着。”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狡黠,“至于武家那两位表哥,他们的前程,我可是都推荐给太子哥哥了。”
此言一出,杨昭先是一愣,随即眼中控制不住地迸发出惊喜。
他自然听懂了安宁的言下之意——太子与皇后政见已有分歧,将他留在皇后这边培养,而将武氏子弟推给太子,既是平衡,更是将他杨昭视作了真正的“自己人”。
他下意识摸了摸鼻子,脸上泛起一丝羞赧的红晕,方才那点醋意瞬间烟消云散。
然而,安宁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刚暖起来的心像是被微风拂过的湖面,泛起了层层涟漪。
“对了,交给你一件要紧事。”
安宁神色恢复了几分严肃,“你如今接触外界多,帮我留意着每年科举中脱颖而出的年轻进士。
我要的是才学、品貌、家世俱佳,背景相对简单,有潜质成为未来朝堂中坚的人物。”
她说得极其自然,“你也知道,我总归是要选驸马的。这个人,需得既能匹配我的身份,将来也能成为我的助力。”
杨昭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莫名的抵触与涩意悄然蔓延开来。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
为公主挑选驸马?这个认知让他喉咙有些发紧。
但他抬眼时,看到的是安宁毫无保留的、全然信任的目光。
她连如此关乎终身的大事都交托给他,这份沉甸甸的信任,瞬间压过了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一种被赋予重任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压下,郑重地拱手,声音沉稳而坚定:
“臣,明白了。定当仔细留意,为公主甄选合适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