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赵府,将满庭喜庆的红绸与北伐失利的沉重低语一同留在身后,穗安独自步入汴京的街巷。
秋日的阳光透过层叠的檐角,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带着一种慵懒而温婉的金黄。
她沿着御街缓缓而行,目光掠过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飞檐斗拱,彩绘雕梁,茶肆飘香,勾栏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与伶人的婉转唱腔。
人流如织,士子宽袍博带,仕女罗裙轻摆,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孩童追逐的嬉闹。好一幅《清明上河图》般的盛世浮世绘,精致、繁华、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暖意与历史沉淀的厚重。
这温婉的、被无数诗词歌赋浸润的风景,却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破了穗安记忆的某个角落。
她停下脚步,站在一座横跨汴河的石桥上。桥下流水汤汤,倒映着两岸的朱楼画舫,波光粼粼,碎金点点。
很美。
然而,她的心绪却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飘向了遥远而陌生的方向——那是属于她“前世”记忆深处的、截然不同的北方大地。
不是眼前这被运河温柔切割、被繁华市井精心装点的中原腹地。是更北的、更辽阔的、更苍凉的所在。
是敕勒川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浩瀚;是朔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凛冽;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雄浑悲壮!
是骏马奔腾卷起的烟尘,是号角撕裂长空的呜咽,是金戈铁马碰撞出的火花!
那里没有汴京的脂粉香风,只有粗粝的风沙、滚烫的烈酒和滚烫的男儿血!
一种近乎本能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怀念与渴望,如同沉睡的火山,在汴京这温婉的秋光里骤然苏醒、翻腾。
她仿佛能触摸到那片土地上跳动的脉搏,感受到那被压抑了百年的、对完整山河的泣血呼唤——燕云十六州!
目光越过汴河两岸的繁华,投向北方天际。那里,是雍熙北伐溃败的阴云尚未散尽的方向,是契丹铁骑虎视眈眈的幽燕故地。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预兆,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头:如果这个世界的神仙,选择袖手旁观,冷眼俯瞰这人间的兴衰更迭……
那么,眼前这温婉繁华、诗词歌赋的大宋,会不会终究也走向那个令她痛彻心扉的结局——变成那个在史书上被轻蔑称为“大怂”的王朝?
最终,被来自更北方、更蛮荒、也更充满原始野性与破坏力的铁蹄,无情地踏碎、取代?
一股燥热直冲顶门,混杂着不甘、愤怒与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她下意识地按住袖中双环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脑海中,那个身披锁子黄金甲、头戴凤翅紫金冠、手持如意金箍棒的身影,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齐天大圣孙悟空!
“一根铁棒,搅动乾坤,打上凌霄又如何?”
一个近乎咆哮的声音在她心底疯狂呐喊,“这朝廷里的魑魅魍魉,这盘踞北方的豺狼虎豹!我有神兵利器还有那担山抗鼎的蛮力,学那大圣,一棒子砸碎这金銮殿,砸烂那辽国上京!什么狗屁皇帝,什么契丹狼主,统统打杀了干净!让这天地,换个清朗!”
这念头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点燃了她胸中所有的郁结与不平。
她仿佛看到自己化身战神,孤身一人,踏破贺兰山缺,直捣黄龙府!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杀到辽国无人敢称尊!杀到那白山黑水间只剩下恐惧的战栗!用铁与血,强行弥合这破碎的山河!
这狂野的、充满暴力美学的幻想,让她呼吸急促,眼中甚至闪过一丝骇人的厉芒。
然而,冰冷的现实如同兜头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这虚幻的火焰。
她缓缓松开紧握的拳,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月牙痕。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如同汴河深秋的水,冰冷地浸透了四肢百骸。
“我没有良马……” 她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幽云在敌手,大宋缺马如渴。没有那如龙似虎的汗血宝马,没有那成千上万奔腾如雷的铁骑洪流,如何踏破草原?
“我没有良将……” 杨业血染陈家谷的悲壮仿佛就在眼前。狄青尚在微末,宗泽未显峥嵘。
环顾朝堂,除了赵海师兄等寥寥数人,还有多少能真正提兵北上、气吞万里的帅才?更多的是只知清谈、畏敌如虎的“清流”。
“我也没有良相……” 朝堂之上,主战主和,党同伐异。北伐败绩,非战之罪,实乃后方掣肘,人心不齐!谁能如房杜、如魏征,运筹帷幄,调和鼎鼐,支撑起一场倾国之战?
难道……真的要靠自己一个人?凭着从菩萨那里学来的些许神通,一人独战一国?
她仿佛看到自己孤身一人,仗着些许法力,闯入辽国上京。或许能杀几个贵人,闹得鸡飞狗跳。
然后呢?然后被无数愤怒的契丹武士、萨满巫师、甚至可能引动辽国供奉的北方神灵所围困、追杀?最终力竭而亡,成为异国土地上一具无人识的枯骨?
她的死,除了激怒辽人,引来更疯狂的报复,让边境百姓再遭涂炭,还能改变什么?
“杀到辽国无人敢起身?” 穗安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自嘲,“呵……不过是匹夫之怒,螳臂当车,徒增笑柄罢了。”
混乱的思绪如同汴河上纠缠的水草,剪不断,理还乱。北伐的困局,神通的诱惑,现实的冰冷,未来的迷茫……种种念头在她脑海中激烈碰撞、撕扯。
她感到一阵眩晕,仿佛站在万丈悬崖的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迷雾。
她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将这些沉重而狂乱的念头甩出脑海。鬓角的碎发被秋风吹乱,拂过她微微苍白的脸颊。
“罢了……” 她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汴京微凉的空气带着秋叶的微涩涌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目光重新聚焦在脚下坚实的青石板上,聚焦在眼前熙熙攘攘、依旧沉浸在繁华表象中的人流上。
“想得太多,徒乱心神。” 她低声自语,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决断,“还是……先顾好眼前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