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波妞:
你此刻正蜷在被子里打哈欠,睫毛在床头灯底下投出浅影,像一只敛了翅的蝶。
左手捏着的那本《世说新语》滑到腰侧,书页间夹着的书签,是一片去年深秋捡的银杏叶,边缘已经蜷成了波浪,像你听我讲八卦时,总爱抿起的嘴角。
上周三,我聊到隔壁阿姐换了新发型,你“嗯”了一声,下巴往枕头里埋得更深,喉结滚了滚,像含着一颗没化的糖。
我伸手去挠你脚心,你猛地绷直腿,被子被踹得滑到膝盖,露出的脚踝上还留着一点下午爬山时蹭的草屑,浅绿的,像刚从春野里采来的星星。
那是过溪涧时被石缝里的青苔勾住裤脚,你蹲下去解的那会儿沾的。
当时,你还笑说“这草倒会粘人,跟你似的。”
话音未落就被溪边的小石子绊了一下,手忙脚乱抓我的时候,草屑就趁机钻进了你的袜口。
“再讲最后一个。”你抓过我的手按在枕头上,掌心的温度烫得像刚沏的茶,“讲完这个,就像王徽之雪夜访戴,兴尽而眠。”
这话倒让我想起入夏那次,我讲公司新来的实习生总把“蛋挞”念成“蛋塔”。
你眼睛都快闭上了,却突然坐起来:
“是不是戴黑框眼镜,总穿白衬衫?”
我点头时,你突然笑出声,笑声震得床头的风铃叮当作响:
“哈哈哈,他是我高中同桌,当年把‘尴尬’念成‘监介’,被班主任罚抄了一百遍。”
那夜,我缠着你讲了半宿高中往事。
你说,他总在早读课偷吃辣条,辣得直伸舌头,却偏要举着课本装模作样;
你说,他高考前把所有错题本都送给了班长,自己抱着篮球在操场投了一下午篮。
月光从窗帘缝钻进来,在你脸上投下睫毛的影,我突然发现你讲起别人故事时,眼睛亮得像浸了星光。
其实,你不是不爱聊,是总把话省给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细碎。
上个月你出差,我对着空荡荡的枕头讲了一小时八卦,讲到嗓子发干,才发现床头柜的水杯里,你临走前泡了胖大海,杯沿贴着便签:
“讲累了就喝,别像上次似的,把自己讲成公鸭嗓。”
我捏着那张写得歪歪扭扭的便签,突然想起你总说,“《世说新语》里的人聊天,三言两语就抵得过千言万语。”
那时,我还笑你酸,此刻却觉得,那些没说出口的惦念,比絮絮叨叨的情话更让人心里发暖。
今晚,你回来时,指尖捏着一本卷边的笔记本,封面的牛皮纸被磨得发亮,边角卷成了波浪。
你坐在床边翻了两页,纸页簌簌响,像谁在轻轻叹气。
“整理储藏室时,翻到的,”你指尖划过扉页上模糊的字迹,忽然抬头看我,眼里盛着点说不清的光,“你看这页,当时记着‘想种棵石榴树’,现在窗边那棵都结满果了。”
月光从窗帘缝溜进来,落在你捏着纸页的手上,指腹蹭过墨迹褪色的地方,像在抚摸一段旧时光。
“还有这个,”你翻到某页,忽然笑出声,“说要学做糖醋排骨,结果把糖熬糊了,记了满满三行‘太苦了’。”
我凑过去看,纸页上还留着一点褐色的渍痕,像当年溅上的糖浆。
你指尖在渍痕上轻轻点了点,声音软下来:
“那时候总觉得日子慢,记点鸡毛蒜皮都觉得有意思。”
风从窗缝钻进来,掀动纸页哗哗响,像在应和你的话。
我翻开一看,里面记着密密麻麻的“三事”:
“三月十七,她讲楼下猫生了三只崽,老大像橘色毛线球”;
“五月初三,她说公司打印机吞了她的报销单,气得踢了机器三脚”;
“七月廿九,她讲阿婆的枇杷熟了,摘的时候被刺扎了手”。
末了总跟着一句:“她讲时眼睛发亮,像揣了一颗小太阳”。
我正指着其中一页笑你字丑,你突然把笔记本合上,往我怀里塞了一颗薄荷糖:
“该你讲了,今晚的三个故事。”
我含着薄荷糖,甜意混着糖纸的脆响在舌尖散开,讲起三个故事时,连眉梢都浸着蜜——
“哎,跟你说啊,张阿姨家那只小黄狗,你还记得不?丢了三天,今早居然自己跑回来了!项圈上还别着一朵小雏菊呢,蔫蔫的,像是它特意叼回来的礼物。”
“还有菜市场的王大爷,今天可太神了!把半拉冬瓜雕成了小鸭子,黄澄澄的,翅膀还支棱着,一群小孩围着拍手,吵着要要。我瞅着那鸭子眼睛,雕得和你上次给我画的简笔画一样,特精神!”
“对了对了,刚才路过街角那家花店,你上次送我的那种粉玫瑰,最里面那盆新开了一朵,花瓣粉白渐变,像被晒褪了一点色的云。我站那儿看了半天,总觉得比上次那束还好看——你说,是不是因为我现在看什么,都带着点滤镜了呀?”
你听得认真,手指在我手背画着圈,像在记笔记。
等我讲完第三个,你突然把灯关了,黑暗里传来你闷闷的声音:
“我也有三个故事要讲。第一,张阿姨家的狗,是我昨天在公园看见的,跟着卖糖葫芦的爷爷走了;第二,王大爷雕冬瓜的刀,是我送的,他说缺把趁手的;
第三,那家花店的玫瑰,我中午订了一束,明天就到。”
月光漫进窗户时,我听见你呼吸渐渐匀了。
枕头上还留着你发间的薄荷香,混着我刚讲的那些烟火气,像酿了一坛温柔的酒。
我突然想起外公总说,他和外婆年轻时,每晚就着煤油灯说三句话:
“今天的柴够烧”、“明天的菜要浇水”、“你枕着我的胳膊睡”,就这三句,说了一辈子。
原来,最好的聊天从不是比谁讲得长,是你愿意把我的碎碎念当宝贝,我乐意把你的三言两语记成诗。
就像此刻,你翻了个身,把我往怀里带了带,嘴里嘟囔着:“明天的玫瑰要放床头。”
我摸着你后背的温度,突然觉得,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陪你说够一辈子的“三事”,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
对了,你笔记本里记我被玫瑰刺扎手那天,后面画了一个哭脸,像你当时皱着眉替我挤血的样子。
罚你明天给玫瑰剪枝时,多留三朵,插在你那本《世说新语》里——
我看哪页讲“清谈”,就插在哪页,让那些古人也听听,我们俩这俗世里的三言两语,有多甜。
还有哦!你记的“三事”里,把“枇杷”写成了“比巴”,罚你明天给我剥三个枇杷,要去了核的那种。
另外,你怀里的薄荷糖被我偷换成了草莓味,别嫌弃,甜丝丝的才配你讲的故事。
刚刚你醒来,举着手机翻我刚发的消息,突然笑出声:
“‘灯下课语’?听着像老夫子讲学。”
我抢过手机打字:
“那换‘枕边三言’?”
你挑眉:“三言两语够说清什么?不如叫‘夜话碎章’,碎碎叨叨的才像咱们聊天。”
其实不管叫什么,只要是和你凑在一块儿说的话,哪怕是抱怨楼下猫总偷腊肉,都比诗里的句子还让人记挂。
你看,我刚敲完这篇章,你就伸手来挠我痒痒,说“肉麻”——可嘴角那笑意,藏都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