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内。
一片死寂。
那名“气绝身亡”的传令兵,被绣衣使者无声无息地拖了下去。
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一道蜿蜒的血痕,狰狞刺目。
王桑,就是被两名宫廷卫士沿着这道血痕“请”进来的。
她进来时,满朝文武,无一人敢抬头,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御座之上,大汉天子刘彻的指节,正轻叩着龙椅的蟠龙扶手。
咚。
又一声,咚。
这声音,成了殿内唯一的声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而在他身侧,那个王桑恨入骨髓的女人,皇后卫子夫,正姿态端然地坐着。
她凤目低垂,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
王桑的心,却随着那敲击声,一寸寸地往下坠,坠入无底的深渊。
这不是朝会。
这是为她一人搭建的刑场。
“王夫人。”
刘彻的敲击声停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
“朕的皇后说,‘雪绒花’开了。”
刘彻的身躯微微前倾,那道目光死死压在王桑的身上。
“你,听懂了吗?”
王桑双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上冰冷的金砖,发出一声闷响。
“陛下!陛下明鉴!”
“臣妾……臣妾根本不知皇后娘娘所言何意啊!”
她的大脑在绝望中疯狂地转动。
消息怎么会泄露?
绝无可能!
此事只有她、狱中的刘陵,和早已叛逃的赵信知晓!
卫子夫凭什么知道!
刘彻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她,只是将目光转向了身侧的皇后。
卫子夫终于抬起了眼帘。
那目光依旧温婉,却带着一种俯瞰蝼蚁的悲悯。
“王夫人不必如此惊慌。”
她的声音柔得像三月的春风,拂过王桑的耳畔,却让她每一寸肌肤都泛起针扎般的寒意。
“本宫只是忽然想起,先太后凤体违和时,你素来孝顺,想必也曾效仿古之孝女,入狱中为先太后祈福吧?”
轰!
王桑的脑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这是一个圈套!
一个轻飘飘的问题,却像一把利刃,直直插向她唯一可能与刘陵接触的地方——召狱!
她强迫自己从那片空白中挣扎出来,声音带上了哭腔,却努力保持着字句的清晰。
“回禀皇后娘娘,臣妾……臣妾近来身子一直不适,都在长信殿静养,未曾踏出殿门半步。”
“更不敢去召狱那等污秽之地,怕惊扰了为先太后祈福的一片诚心。”
她赌卫子夫没有证据!
只要她咬死没去过,谁也奈何不了她!
“是么?”
卫子夫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透着一股失望。
她转头,看向阶下那个如石雕般矗立的身影。
“张汤。”
廷尉张汤躬身出列。
“臣在。”
“看来王夫人真是贵人多忘事。”
卫子夫的语气依旧温和。
“你来提醒提醒她。”
“遵旨。”
张汤转向王桑,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簿册。
“元朔五年,秋,九月十七,申时。”
他翻开簿册,声音平直得如同地府判官在宣读生死簿。
“召狱入监录载:王氏桑,以‘为先太后祈福’为名,入内。”
“停留时间,一炷香。”
“所见之人,谋逆罪妇,淮南翁主刘陵。”
张汤合上簿册,向前踏出一步。
“王夫人,你还要狡辩么?”
王桑浑身的血色瞬间褪尽。
她怎么也想不到,卫子夫竟然连召狱的入监录都拿到了手!
“我……我……”
她的大脑一片混沌,只能凭借求生的本能做最后的挣扎。
“是!臣妾是见了刘陵!”
她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绝境下的怨毒。
“但臣妾是去斥责她的!是那个妖妇妖言惑众,试图污蔑皇后娘娘您!臣妾心向陛下,心向皇后,才冒险去义正言辞地警告她!臣妾何罪之有!”
殿中几位王氏宗亲的眼中,刚刚浮现出一丝微弱的希望。
卫子夫却笑了。
“哦?原来是这样。”
她像是真的信了,微微颔首。
“倒是本宫错怪你了。”
可她话锋陡然一转,看向张汤。
“那刘陵都说了些什么污蔑本宫的话,想必王夫人还记得吧?不如说出来,也让陛下听听,那罪妇是如何编排的。”
王桑心中一喜,以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她说……她说您是妖后,是厉鬼索命!她还让臣妾……”
话说到一半,她像被扼住了喉咙,猛然惊觉,死死闭上了嘴!
这是在诱供!
无论刘陵说了什么,只要从她嘴里复述出来,就等于承认了她与刘陵有过深度的密谋!
“怎么不说了?”
卫子夫的声音冷了下来。
“还是说,你不敢说?”
她不再看王桑,而是直接对张汤下令。
“看来王夫人还是记性不好。”
“传建章营程校尉。”
“喏!”
很快,程校尉被带上殿,他抖得像具风中的骨架。
他一看到王桑,立刻连滚带爬地向前,疯狂磕头。
“陛下饶命!皇后娘娘饶命啊!都是王夫人!是王夫人逼我的!”
程某哭喊着,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铜制信物,高高举起。
那是一个狰狞的虎头。
“是她!她给了小的一千金,让小的将这枚虎头信物,和一句‘北境的雪绒花,该开了’的密语,亲手交给前将军赵信!”
“小的只是个传话的啊!求陛下明鉴!”
虎头信物!
密语!
人证物证俱在!
王桑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她瘫软在地,嘴巴大张着,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卫子夫终于缓缓端起了案几上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
她看向王桑,声音轻柔。
“王夫人,现在,你还要说,你是去斥责刘陵的吗?”
“这叛国通敌的罪名,是你担,还是刘陵担?”
“本宫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将你与刘陵的所有往来,一五一十,全部交代清楚。”
“本宫可以向陛下求情,念在你被人蒙蔽,主犯尚在,或可……从轻发落。”
从轻发落!
这四个字,像一道刺破黑暗的神光,照进了王桑绝望的深渊。
她疯了一样磕头,这一次,再无任何隐瞒。
“臣妾说!臣妾全都说!”
“是刘陵!是那个毒妇骗我的!她说这是扳倒卫家的唯一机会!她说事成之后,王家就能重获荣光!”
“她说淮南王府早就和匈奴有联络,她父亲刘安一直想和匈奴单于南北夹击,共分天下!那份写给匈奴的血书,就是她亲手送出去的!”
为了活命,王桑将自己知道的一切,连同那些半真半假的猜测,像倒垃圾一样,一股脑地全部倒了出来。
殿下的王氏宗亲,一个个面如死灰。
刘彻静静地听着,直到王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笑了。
他看向卫子夫,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满足。
“张汤。”
“臣在。”
“听清楚了?”
“臣,听得一清二楚。”
“带上你的绣衣使者,再带上宗正、御史大夫。”
刘彻的声音重新变得冰冷,充满了裁决万物的力量。
“即刻去淮南王府”
“将淮南翁主刘陵及其所有党羽,一干人等,全部给朕……缉拿归案!”
“凡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喏!”
张汤领命,转身大步离去,他的背影,带着一股即将掀起滔天血浪的肃杀。
刘彻站起身,缓缓走下御阶。
他走到瘫软如泥的王桑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至于你……”
他的声音很轻。
“朕的皇后心善,但朕,不是。”
“谋逆通敌,乃诛九族的大罪。”
他抬起脚,用金线绣着云纹的靴尖,轻轻踢了踢王桑的肩膀。
“拖下去,禁足长信殿,没有朕的旨意,永世不得出。”
“朕要让你好好活着,亲眼看着,王氏一族,是如何因你而覆灭的。”
“不——!”
王桑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却被两名卫士死死堵住嘴,拖了出去。
那双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御座旁那个自始至终都云淡风轻的女人。
卫子夫回望着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观礼结束。
好戏,散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