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朝会。
宣室殿内,百官肃立。
空气粘稠,压得人骨头发疼。
御座之上,坐了两个人。
天子刘彻。
以及,与他并肩的皇后卫子夫。
那道隔绝君臣、分清男女的珠帘,不见了。
皇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暴露在百官审视的目光下。
惊疑、揣测、警惕的视线交织成网。
这是卫氏外戚干政的凶兆吗?
就在众人心思浮动之际,卫子夫清冷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国不可一日无相。”
“今御史大夫公孙弘,德才兼备,出身寒微,更能体察民情,堪为百官表率。”
“本宫力荐陛下,擢其为丞相。”
话音落。
满堂死寂。
一根针落地,都能砸出回响。
“荒唐!”
一声暴喝,撕裂了寂静。
宗正刘非越众而出,紫袍鼓动如风。
“皇后殿下!丞相之位,关乎国本!岂能如此儿戏!”
他一根手指几乎要戳到公孙弘的脸上。
“公孙弘一介牧豕竖子,无赫赫战功,无显赫家世,凭何位列三公之首?”
“此举,是置我大汉开国以来的军功列侯于何地?是把祖宗之法,当成废纸!”
话音刚落,一名满脸虬髯的武将出列,声如洪钟。
“宗正大人所言极是!我等在沙场浴血搏杀,九死一生,方换来封侯拜将。他公孙弘动动嘴皮,就要凌驾于我等之上,天下谁能服气!”
附和之声,如野火燎原。
御座上的刘彻,眼皮未抬,修长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仿佛在为这场闹剧打着节拍。
卫子夫也未再言语,静静看着。
被推到风口浪尖的公孙弘,从队列中缓缓走出。
他先对御座深深一揖,而后转向刘非,腰杆挺得笔直。
“宗正大人此言差矣。”
他的声音苍老,却字字如刻刀。
“高皇帝曾言,‘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却未曾言,‘非贵胄而相,天下共弃之’。”
“《尚书》有云:‘有能格于皇天,则用之。’讲的是德行与才能,而非出身。”
“敢问宗正大人,是高皇帝的祖宗之法更重,还是您口中那见不得光的‘惯例’更重?”
刘非脸色一滞,被噎得满面通红。
公孙弘再度环视众人,声音陡然拔高。
“我公孙弘是放过猪!但那是少年贫苦,为求学糊口,我不以为耻!”
“我如今站在这里,靠的是陛下的察举,靠的是对儒家经典的日夜攻读,靠的是为国效力的这颗心,这腔血!”
“若朝堂之上,只论出身,不论贤能,那天下千万寒门士子,还有何盼头?我大汉,又与那任人唯亲、终至覆灭的前秦,有何区别!”
一番话,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也砸进了那些同样出身寒微的官员心里。
他们的眼中,燃起了火焰。
刘非还想再说,卫子夫却在此时淡然开口。
“宗正大人,本宫记得,孝文皇帝时的丞相申屠嘉,亦是行伍出身,非显赫世家。莫非在您看来,孝文皇帝的任命,也是儿戏?”
一句话,不带火气,却像一把精准的匕首,直插刘非的软肋。
拿先帝说事?
他不敢。
刘非的脸色由红转白,憋了半天,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申屠丞相有平定吴楚之功!公孙弘有何功绩?”
刘彻嘴角的弧度,终于显现。
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天子之声,如龙吟出渊,瞬间压下所有杂音。
“朕要的,是能臣,不是勋贵!”
刘彻的目光如刀锋般刮过刘非,缓缓掠过那些脸色铁青的旧臣。
“朕要的,是一个人人皆可凭才华入仕的强汉,不是一个被血统捆死的弱汉!”
他看向公孙弘,金口玉言,一字一顿。
“传朕旨意,册封御史大夫公孙弘为丞相,总领内阁!”
“臣……领旨。”
这位新晋的布衣丞相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上奏。
“为使天下才俊皆有报国之门,臣请,在长安创办太学。”
“以《诗》、《书》、《礼》、《易》、《春秋》五经为教材,向全国选拔青年才俊,免其徭役,供给食宿,学成之后,择优入仕。”
这道奏疏,如同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刚刚平复的朝堂上。
宗正刘非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他听懂了。
这哪里是办学?
这是在挖他们这些世家贵胄的根!
这是要将天下读书人的思想,尽数统一到儒家这一面大旗之下!
“陛下,万万不可!”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哀鸣。
“高皇帝以来,我大汉以黄老无为而治,方有文景之盛世!今若独尊儒术,是背弃祖宗之法啊!”
刘彻冷冷地看着他。
“祖宗之法,是用来开创盛世的,不是用来固步自封的。”
“朕意已决。”
长信殿。
王桑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血丝渗出,她浑然不觉。
太后死了。
她的靠山,没了。
卫子夫那个贱人,不仅没有失势,反而权势更盛。
弟弟卫青是大司马大将军。
她举荐的公孙弘,成了布衣丞相。
整个大汉,仿佛都成了他们卫家的天下!
凭什么?
嫉恨与恐惧在她心中燃烧。
此时,一名不起眼的小宦官悄无声息地走进,呈上一个毫无标记的信封。
“夫人,故人所托。”
王桑疑惑地拆开。
里面只有一张小小的布条,写着两个鲜红的小篆。
“召狱。”
王桑的心,猛地一跳。
是她……刘陵!
当夜,王桑倾尽家财,买通了一名相熟的狱卒。
她换上宫女服饰,避开所有耳目,潜入了那座活人的坟墓。
血腥和霉味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几欲作呕。
在诏狱最深处,她见到了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淮南翁主。
刘陵蜷缩在肮脏的草堆里,头发枯槁,囚衣上满是污秽。
看到王桑,她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
“你来了。”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
“你找我做什么?”王桑警惕地后退半步。
刘陵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
“王夫人,你还以为,你能斗得过她吗?”
她撑起身子,凑到牢门边,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光。
“你的叔父田蚡酒中见鬼疯魔致死,你的姑母太后暴毙,为什么卫子夫却总能死里逃生?”
“我告诉你,她叫卫荠,一个当年我亲眼看着断气的歌姬。可是,她竟然活过来了。”
王桑的寒意从脚底直逼天灵盖。
“你,你什么意思?”
刘陵冷冷的一笑。
“我问你,卫氏一门,外戚卫青掌兵权,内戚公孙弘为丞相,如今皇后与陛下并肩临朝……你觉得,这像什么?”
王桑浑身一震。
“……吕氏之祸?”
“聪明。”刘陵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鬼魅私语,“你以为你面对的,只是一个得宠的皇后?不,你面对的,是一个要将刘氏江山改姓卫的妖后!”
“单凭我们,是斗不过她的。”刘陵眼中闪过一丝狡诈,“必须借助外力,借助那些真正握着刀的手,去行‘清君侧’之事!”
她费力地从自己散乱的发髻中,取出一个被布条紧紧包裹的东西。
一枚小小的,虎头形状的铜制信物。
“拿着它。”
刘陵将信物从牢门的缝隙中塞了出来。
“亲手交给建章营都尉,赵信。”
王桑愣住了。
赵信?那个匈奴降将?
“你告诉他,”刘陵凑到王桑耳边,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北境的雪绒花,该开了。”
王桑接过那枚冰冷的虎头信物,只觉得掌心一阵滚烫。
对卫子夫的滔天恨意,对权力的无尽渴望,最终战胜了恐惧。
她将信物紧紧攥在手心,转身,快步离去。
在她身后,刘陵看着她消失的背影,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阴冷的笑容。
卫子夫,刘彻。
你们以为,把我关进这牢狱,就赢了吗?
不。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