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宫里的人脉。”
卫子夫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金属般的冷硬。
“是我用尽所有体己,从那些见不得光的渠道里,一寸寸换来的。”
她指着图上一处不起眼的标记。
“这里,一个水源的位置,死了我三个最好的斥候。”
“这幅图,是拿命拼出来的。”
“它永远到不了陛下的御案,但或许能在绝境里,救你,救你麾下一万将士的命。”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卫青的胸膛。
这才是他的阿姊。
永远算在前面,永远为他铺好后路。
他后退一步,郑重地行了一个军中大礼,右手握拳,重重捶在心口。
“阿姊之恩,卫青没齿难忘。”
卫子夫扶起他,将那卷重如泰山的舆图,亲手塞入他怀中紧贴胸口的位置。
“去吧。”
她刚要再说些什么,帐外传来甲士冷硬的通报声。
“阳信长公主殿下驾到!”
卫子夫目光一凝,迅速将弟弟略微敞开的衣襟合拢,指尖抚平了那卷地图的痕迹,转身迎了出去。
平阳公主刘莘一身利落骑装,直接闯了进来。
她看都未看卫子夫,那双眼睛,落在在卫青身上。
“你们都退下。”
她对帐中甲士下令,语气简短,不带任何情绪。
卫子夫审视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卫青,沉默地退出了营帐。
帐内,光影摇曳,只剩下两人。
“你要走了。”
刘莘说,是陈述,却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情愫。
“是,殿下。”
卫青低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刘莘却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枚雕刻着狰狞狼头的骨质令牌,猛地塞进他手里。
那令牌触手冰凉,带着一股血腥气。
“匈奴呼衍部落王子的信物。”
卫青手心一烫,整个人都僵住了。
“此人有归顺之心,我的人已经与他搭上线。他会是你的内应,也可能是要你命的陷阱。”
刘莘的目光灼灼,几乎要刺进他的灵魂里。
“这是我的赌注。”
她一把拉过卫青的甲胄,凑近他时,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淬了火。
“卫青。”
“你不是我的骑奴。是我的上将军,我的大英雄。”
刘莘的眼眸中似有一层水雾。
“我要你赢,也要你……活着回来。”
“我在长安城日夜为你祷告,等你。”
那几句话,像一根针,瞬间刺进了卫青的心脏。
他握紧了那枚冰凉的骨牌。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眼中最后一丝迷茫尽数褪去,只剩下钢铁。
***********
翌日,天色未明,城郊十里长亭。
旌旗蔽日,战鼓如雷。
刘彻亲率百官,为大军践行。
他当众宣布,命李广、公孙贺、公孙敖三路大军并进,合围匈奴。
万民欢呼,声震云霄。
卫青一身玄色重甲,跨坐于高大战马之上,淹没在庞大的军队洪流之中,毫不起眼。
他的身后,是一万最精锐的羽林、虎贲,沉默如山,眼神空洞得像一群来自地狱的索命鬼。
仪式结束,号角长鸣。
三路大军如三道洪流,向着北境滚滚而去。
无人知晓,这滔天的声势背后,藏着何等凶险、何等疯狂的杀机。
当夜,大军行至百里之外的渭水渡口。
月黑风高。
卫青的部队,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悄然脱离了主力。
他们没有走通往上谷的官道,而是转向西北,一头扎进了一片从未有汉军踏足过的蛮荒之地。
黑暗,吞噬了最后一抹旗帜的颜色。
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
三个月后。
北境的初夏的风吹到长安时,带上了一股血腥味。
漠北草原,成了吞噬大汉雄心的修罗场。
最先传回长安的,不是捷报,而是一份几乎被血浸透的战损简报。
飞将军,李广,败了。
他如一头孤傲的苍鹰,无视了所有劝告,率一万精锐,一头扎进了草原腹地。
他要功绩,要直捣王庭的赫赫威名。
草原回敬他的,是一张由单于亲手编织的、死亡的天罗地网。
河谷之内,当四面八方涌出数倍于己的匈奴主力时,李广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第一次失去了血色。
那是一场屠杀。
一万汉家儿郎的尸骨,铺满了整个河谷。
李广本人,力竭被俘。
曾经让匈奴闻风丧胆的名字,成了一个被绑在马背上拖行的阶下囚。
匈奴人的唾沫和马鞭,一次次落在他身上。
“这就是汉朝的飞将军?”
“把他的头骨做成酒器,献给单于!”
屈辱,比刀锋更刺骨。
李广佯装昏死,在深夜,用牙生生咬断绳索,夺马、夺弓,在数百人的追杀下,于颠簸的马背上回身三箭,射杀三名匈奴头领。
他逃了回来。
一个人。
带着满身的伤,和比死亡更沉重的耻辱。
鹰,折翼了。
紧接着,另外两路的消息传来,将整个大汉的脸面,彻底撕碎。
公孙贺,出云中,在大漠里转了几个月,连敌人的影子都没摸到,粮草耗尽,带着一支饿得啃食马铠的残兵,狼狈逃回。
公孙敖,出雁门,被区区数千匈奴游骑一个冲锋,就杀得丢盔弃甲,折损数千人,龟缩回关内,再不敢出战。
三路大军,三路溃败!
消息传遍长安,朝野震动,人心惶惶。
宣室殿内,刘彻将两份战报扔在地上。
没有咆哮,没有怒吼。
他只是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用指节,一遍又一遍地,缓缓摩挲着天子剑冰冷的剑柄。
那死寂,让殿下百官的骨头都在发冷。
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最后一支,也是最神秘的军队上。
卫青。
然而,卫青和他麾下最精锐的一万羽林卫,自出征后,便如石沉大海。
音讯全无。
没有战报,没有求援,甚至没有一个斥候回来。
他,人间蒸发了。
“卫青,莫不是也迷失在大漠里了?”
“恐怕……是遭遇了匈奴主力,已经……全军覆没了……”
绝望的猜测,在长安城中蔓延。
唯有兰林殿的卫子夫,依旧每日临窗刺绣,神色平静。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指尖每落下一针,心中便将弟弟的行军路线,又推演了一遍。
她信他。
****************
此刻,千里之外,漠北腹地。
一片被汉军视为死亡禁区的沙丘阴影下,一支沉默的军队正在集结。
他们昼伏夜出,人衔枚,马裹蹄,像一群行走的影子。
严酷的行军,让每个士兵的脸庞都褪去了最后一丝青涩,只剩下钢铁般的坚毅。
他们的统帅,卫青,正立于高坡之上,眺望远方。
一名斥候飞驰而来,翻身滚下马背,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却透着一股即将喷发的激动。
“禀将军!”
“前方三十里,龙城!”
“匈奴各部王侯齐聚,正在举行祭天大典,防备……不堪一击!”
卫青缓缓抬起头。
远方的天际,被祭祀的篝火映成一片诡异的暗红色。
风中,传来了马奶酒的香醇与牛羊的膻腥。
那是敌人的狂欢。
也将是他们的坟场。
卫青拔出腰间长剑。
剑身在星光下,幽冷如水。
他转身,面对着身后那一万双在黑暗中亮着骇人光芒的眼睛。
“传令。”
他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风声,清晰地烙印在每个士兵的耳膜里。
“全军上马。”
“今夜,用匈奴人的血,祭我们自己的军旗。”
他举起长剑,剑尖遥遥指向那片火光。
“目标,龙城。”
“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