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
死气沉沉。
那句“请陛下与我等一同留在永巷”,像一道惊雷,悍然劈开了这片被死亡笼罩的庭院。
风从被劈开的门洞里灌入,卷起卫子夫鬓边的一缕碎发,拂过她苍白却毫无血色的脸颊。
刘彻的目光,穿过摇曳的火光,死死地钉在她身上。
那双眼睛里,没有邀宠,没有试探,更没有一个将死之人该有的恐惧。
是阳谋,赤裸裸的,不加任何掩饰的阳谋。
她不是在请求。
是在下注。
用她自己,用这满院宫人的性命,用他这位大汉天子的安危与声誉,做赌注。
赌他敢不敢接。
赌他,是不是一个只懂得在宣室殿内运筹帷幄的懦夫。
刘彻笑了。
那笑声发闷,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发出的第一声低吼。
“卫子夫。”
他一字一顿,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在齿间碾碎。
“你凭什么觉得,朕会答应?”
卫子夫解下了脸上那块早已被汗水浸湿的布巾。
她的脸庞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神却平静得可怕。
“陛下若走,明日,永巷尽墨,是奴婢防疫不力之罪。”
“而您,”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扎进帝王最在乎的软肋,“是临阵脱逃,弃满巷宫人生死于不顾的君王。”
她微微抬起下颌,迎着他那几乎要将人焚烧殆尽的目光。
“陛下今日留下的,不是性命。”
“是君王的信誉。”
“是您日后,一言九鼎的根基。”
刘彻脸上的笑意,寸寸敛去。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一朵需要他庇护的解语花。
他要的,是能与他并立于悬崖之侧,共笑万丈深渊的疯子。
“好。”
一个字,如巨石落地。
刘彻猛地转身,面对身后那些早已噤若寒蝉的太医与禁军。
“传朕旨意!”
天子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在死寂的永巷上空轰然炸响!
“御驾行辕,设在永巷之外!”
“朕,要亲眼看着,这时疫,是如何被根除的!”
满场死寂。
天子以身为饵。
他疯了!这个皇帝,跟着那个女人,一起疯了!
“再传旨!”
刘彻的目光如冷电,直直射向羽林卫的统领。
“命卫青率羽林卫三百,将永巷内外,给朕围个水泄不通!”
“任何人,不得擅入!违令者,格杀勿论!”
名为隔离,实为保护。
他用最霸道,最不容置喙的方式,回应了她的豪赌。
永巷,自此成了一座孤岛。
一座,独属于他与她的,风暴眼。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乌鸦,一夜之间,飞遍了未央宫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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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
“哐当!”
一支赤金嵌红宝的凤钗被狠狠砸在光可鉴人的妆台上,滚落在地,发出刺耳的悲鸣。
“他疯了!”
陈阿娇双目赤红,死死攥着心腹宫女春陀的胳膊,尖利的指甲深深嵌进皮肉里,却不自知。
“为一个贱人!他不要命了?他不要祖宗的江山了?他眼里还有我这个皇后吗!”
馆陶大长公主端坐于上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早已是一片铁青。
刘彻这一手,不是宠幸。
是宣战。
他将自己和那个叫卫子夫的贱婢,用一道圣旨,死死地绑在了一起。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从今往后,谁想动卫子夫,就是想咒他死。
“阿母!”陈阿娇像一尾被抽去脊骨的鱼,软软地扑到馆陶脚下,声音尖利而破碎,“您去求皇祖母!您去求她,把那个贱人……”
“够了!”
馆陶低喝一声,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烦躁与无力。
她看着这个除了嫉妒撒泼,便再无半点脑子的女儿,第一次感到,自己或许真的押错了宝。
“现在,不是动她的时候。”
馆陶的眼中,闪过一丝毒蛇般的狠辣。
“他想演一出君臣同心,共度时艰的戏,我们就让他连戏台都没有!”
她凑到陈阿娇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在吐信。
“告诉下面的人,眼睛都给本宫放亮点。”
“永巷里,不许有一粒米,一根柴,一片药,流进去。”
三日后,永巷。
在卫子夫近乎铁血的手段之下,最初的混乱与绝望,被强行压制,转化为一种近乎麻木的秩序。
所有还能动的人,被她分为了三组。
一组照顾病患,一组清理污秽,一组熬药烧水。
用皂角反复洗手,成了比天还大的铁律。
“子夫阿姊!第一批按方服药的人,热度降下来了!”一个负责照料的小宫女匆匆跑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狂喜。
莫姑姑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
卫子夫的脸上,却看不到半分喜色。
她走到角落,拿起一截记事用的木炭,声音很轻。
“我们进来的那天,带了多少柴?”
“回阿姊,够十日之用。”
“今天送来的呢?”
“采办处的人说,拉车的马惊了,一车的木炭……全都洒在了路上。”莫姑姑低下头,声音艰涩。
卫子夫在墙上,轻轻划下了一道。
“果然。”
第五日。
一个曾被所有人都认为必死的宫女,颤巍巍地,自己走出了病房。
永巷之内,爆发出雷鸣般的,压抑了太久的欢呼。
希望,像一丛坚韧的野草,终于从绝望的石缝里,探出了头。
卫子夫站在庭院中央,看着那一双双重燃生机的眼睛,心,却在一寸一寸地,往下沉。
她走到莫姑姑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
“姑姑,我们的盐,还能用几天?”
莫姑姑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省着用……最多……最多三天。”
没有盐,她那套最有效的“口服补液盐”疗法,就是一句空谈。
“药呢?”
“也只剩下三天的量了。”莫姑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太医署那边,被武安侯亲自盯着,说所有药材都要经他一道道过目,等手续走完送进来,我们……我们早就……”
卫子夫的目光,越过高高的宫墙。
远处那顶明黄色的御驾行辕,在血色的夕阳下,像一头沉默的,冷眼旁观的巨兽。
刘彻。
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陈皇后在用“断供”这把钝刀,一刀一刀地,凌迟着永巷里所有人的性命。
而他,在用“旁观”这根绳索,一点一点地,收紧套在她脖子上的绞索。
他在逼她。
逼她低头,逼她求饶,逼她彻底沦为他手中最听话,最锋利的那把刀。
耳边的欢呼声还在继续,却显得那么遥远,那么刺耳。
这些人,因她而生出希望,也终将因她,而死于绝望。
她不能退。
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卫子夫缓缓闭上眼。
再睁开时,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求饶?不!
这场赌局,既然是她开的盘,那就要由她,来定规则。
“莫姑姑。”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这位在宫中沉浮了几十年的老宫女,心头猛地一震。
“去,把那几个已经退烧、能下地走路的宫人,都带到最靠近禁军防线的地方去。”
“让她们,就在那里,清洗便桶,处理污物。”
莫姑姑大惊失色,几乎要失声。
“丫头!你这是做什么?!那里风大,她们的身子才刚好,会复发的!”
“而且……而且那污秽之气,若是冲撞了陛下……那可是大不敬的死罪啊!”
卫子夫笑了。
那笑意冰冷,像冬日里最锋利的那片冰凌。
“姑姑,陛下不是想亲眼看吗?”
“我就让他,看个清楚。”
“让他看看,他想保的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也让他看看,我们,还能活几天。”
“莫姑姑。”她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
“您还记不记得,入宫时,平阳公主曾赏过我一支金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