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夏天,像是被老天爷打翻了的熔炉,把大半个中国都罩在里头。唐山大地震的消息还没随着广播里的哀乐传到各地时,异常的天气就已经在暗地里翻涌——华北平原的麦子刚割完,本该是雷雨频发的时节,却连着二十多天没掉一滴雨,地里的土块裂得能塞进手指头;江南的梅雨季拖得格外长,雨水泡得墙角发了霉,老人们看着墙根蔓延的青苔直叹气,说这雨下得邪性;而在西北,戈壁滩上的热风裹着沙砾,把魏梦笙所在的边陲小县城烤得像块烧红的烙铁。
城镇子东头的老榆树是镇上的“晴雨表”,往年这个时候,树冠浓密得能遮住半亩地,今年却稀稀拉拉的,叶子卷得像晒干的烟叶。树下的柏油路上,赶集的驴车碾过的辙印里积着一层浮尘,风一吹就打着旋儿往上飘,迷得人睁不开眼。母亲的同事于阿姨说,这阵子来看嗓子疼的人比往常多了三成,全是被这干热的风吹的。
7月28日一个难以忘怀的日子。那天傍晚,放假中的孩子们在院子门外玩着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本该凉爽的北方夜里,今夜却格外的闷热,时不时还能看到麻雀在飞,西北的天空难得没挂星星。林秀兰也不知怎地,心烦意乱的,她出门喊着梦笙回来洗澡,让其他孩子也回家洗澡准备睡觉了。正玩的高兴的孩子们一哄而散,各自回家。林秀兰心里莫名得慌。孩子们都睡下后,她却没有一点睡意,趁着爱人不在家,她又去恶补她的拉丁文去了。
魏梦笙她爹魏建国正在单位值夜班,趴在桌上给后山里牧民即将到来的转场防疫工作做着计划,忽然觉得桌子腿晃了一下。他以为是夜风撞开了窗户,抬头却看见墙上的毛主席画像在轻轻摇晃,相框边缘磕着墙壁,发出细碎的“哒哒”声。
“咋回事?”隔壁屋的会计老李揉着眼睛出来,手里还攥着半截红铅笔。话音刚落,地上的暖水瓶“哐当”一声倒了,水流在水泥地上蜿蜒,映着屋顶昏黄的灯泡影子,像一条扭动的蛇。
“地震!”魏建国猛地反应过来,拽着老李就往屋外跑。单位的院子里,家属院的人都出来了,一个个披着衣服,光着脚踩在烫人的地上,抬头往天上看灰噗噗地。没人说话,只有风刮过锅炉房的烟囱,发出呜呜的响,像是有人在低声哭泣。
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千里之外的唐山,正经历着灭顶之灾。只是这轻微的震颤,已经让这个边陲小县城的后半夜没了安生。魏家土坯房里,林秀兰刚刚合一躺下,看了眼熟睡的魏梦笙,这么一晃,听见屋檐苇子缝里掉落的泥土哗哗地响,她一把抱起睡着的梦笙,冲着院子里喊,“亮子,快,好像地震了......”,她听见西头邻居许出纳传来了声尖叫,接着是厨房里噼里啪啦的响声,后来才知道是调料架子倒了,瓶瓶罐罐碎了一地。
天快亮时,魏建国回来了,裤脚沾着草屑,眼睛里布满血丝。“建国,咋了?是地震不?”林秀兰的声音发颤,把魏梦笙往怀里紧了紧。“像是,”魏建国蹲在灶门前,点了根烟,“县里的广播坏了,听说是线路震坏了。半导体好像也失灵了,刚才去看了看,城镇上的土坯房没塌,就是几家的烟囱裂了缝。”他吸了口烟,烟雾从鼻孔里钻出来,“邪门得很,我活了三十年,头回见西北地动。”
隔壁的田奶奶是被惊醒的。她独居的土坯房墙皮掉了块,正砸在她的枕头边。老太太摸着冰冷的墙皮,对着窗外的月亮念叨:“老天爷这是咋了?是要降罪吗?”直到听见魏家院子里的动静,她才颤巍巍地扶着墙走到门口,闻见院墙上飘过来的烟味,心里才算落了点底。
“建国啊,”她隔着院墙喊,“你们家没事吧?”
“没事田奶奶,您咋样?”魏建国站起来,“我过去给您看看房子。”
隔壁田奶奶家的叔叔阿姨都去北京学习了,临走时候专门过来告诉娘帮着照看田奶奶。
他踩着梯子爬上田奶奶家的屋顶,用手敲了敲椽子,“还好,都是老木头,结实着呢。”又帮着把塌了角的炕桌扶起来,捡走了落下来的墙皮“您老别担心,有事就喊我们。”
第二天,大人们都在议论昨晚的震颤。有人说看见西北的天边泛着红光,有人说听见地下传来轰隆隆的响声,像是有千军万马在跑。下午,县里的广播修好了,家里的半导体也有了信号。低沉的哀乐随着电流传到家家户户的耳朵里,带着沙沙的杂音,却字字清晰——“1976年7月28日,河北省唐山市发生强烈地震……”
广播里没说具体的伤亡数字,但那悲伤的调子,播音员哽咽的声音,已经让所有人的心沉到了底。魏梦笙正在院子里和姐姐们帮娘晒豆角,听见广播里说“房屋倒塌严重”,手里的豆角掉在地上都没察觉。她想起那天夜里爹慌张的样子,想起田奶奶家掉下来的墙皮,忽然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娘,唐山是哪里?……是不是全塌了?”大姐问。
林秀兰正往绳子上搭豆角的手停住了,眼睛望着广播的方向,眼圈慢慢红了:“唐山在河北,北京方向,离我们远着呢。傻孩子,别瞎想。广播里说了,国家已经派解放军去了,肯定能救好多人。”话是这么说,她搭豆角的动作却明显快了,像是想赶紧干完手里的活,又像是心里慌得不知道该做什么。
从那天起,天气变得更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