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风,裹挟着砂砾与寒意,吹打着临时营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帐内,药石的气味与死亡的气息交织弥漫。
郭嘉躺在简陋的床榻上,面如金纸,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北征的艰辛与殚精竭虑,彻底耗尽了他本就油尽灯枯的生命力。
曹操半跪在榻前,紧紧握着郭嘉冰冷的手,这位叱咤风云的枭雄,此刻眼中竟有些许湿润。
帐内诸将皆屏息垂首,气氛沉重得令人窒息。
“奉孝……”曹操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沙哑与颤抖。
郭嘉的眼睫微微颤动,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眸光涣散,却仍竭力凝聚起最后一丝清明。他嘴唇翕动,气息游丝般断续:
“主公……嘉……恐不能再随主公……扫平天下了……”
“休得胡言!孤定寻天下良医……”
郭嘉极轻微地摇头,打断了他,用尽力气,字字清晰地留下他对于这个乱局最后的洞察与谋划:
“赤火……赤火之根……不在刀兵,而在…‘均平’二字,蛊惑人心…此…此为其魂魄所在……”
他喘息片刻,积攒着最后的气力:
“对…对付他们…需…需双管齐下……”
“以利分化…以名爵…收买…其高层…使其内部分赃不均…生隙…”
“以田宅小惠…惑其底层…瓦解其…同仇敌忾之心…”
“更需…淡化其‘阶级’之论…转而倡…‘君臣大义’、‘华夷之辨’…将水搅浑…”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帐顶,望向了更遥远的北方:
“北疆…陈烬…势已成…急切难图…可…可扶植鲜卑别部…或…或拉拢匈奴余部…使其互相制衡…为我所用…牵制陈烬…使其…不得全力南下……”
最后,他的气息愈发急促,眼神骤然锐利了一瞬,死死抓住曹操的手:
“并…并州…高干…其心叵测…首鼠两端…必…必除之…否则…必成…北疆赤火…南下之桥梁……主公…谨…谨记……”
话音渐低,最终,那凝聚了他毕生智慧与忠诚的目光,彻底涣散。手臂无力地垂下。
“奉孝!奉孝——!”曹操俯身悲呼,声泪俱下。帐内一片哀戚。
良久,曹操缓缓站起身,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恢复了惯有的冰冷与锐利,甚至比以往更加深沉。
他仔细回味着郭嘉最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刻入心底。
分化、收买、舆论引导、以夷制夷、清除内患……
这是一套完整且毒辣的对赤火战略。
郭嘉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他指明了方向,也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赤火这个敌人的可怕之处——他们争夺的,是人心,是道统!
巨大的悲痛与更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与火,在曹操胸中交织冲撞。
他失去了一条最有力的臂膀,而前方的敌人,却变得更加清晰且强大。
“厚葬奉孝。”曹操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令全军,素缟三日。回师许都!”
他转身走出营帐,塞外的狂风卷起他的披风。
郭嘉陨落了,但他留下的遗策,将成为曹操未来应对赤火乃至整个天下局面的重要指南。
一场更加复杂、更加残酷的较量,随着这位奇佐的逝去,正式拉开了序幕。
北征凯旋的旌旗尚未在许都完全舒展,一场比塞外风雪更凛冽的清算,已在丞相府邸的大殿内骤然降临。
庆功的喧嚣还萦绕在梁宇之间,但端坐于主位之上的曹操,脸上已无半分大胜后的喜悦,唯有冰封般的肃杀。
他没有绕任何圈子,目光如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剑,直刺向站在文臣队列前列的崔琰,以及被甲士押解上殿、面如死灰的崔钧。
“崔季珪(崔琰字)!”曹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重压,瞬间冻结了大殿内所有的声音,“汝可知罪?”
崔琰心头剧震,但多年养成的气度让他强自镇定,出列躬身:“臣不知主公所言何罪,请明示。”
“好一个不知!”曹操猛地一拍案几,声震屋瓦,“北征之前,汝为助此竖子——”他伸手指向抖如筛糠的崔钧,“——投机取巧,立尺寸之功以赎前愆,竟敢私通乌桓,默许甚至引导胡骑南下!美其名曰‘创造招抚之机’,实则为引狼入室,祸乱华夏!若非天佑我军,将士用命,速破乌桓,一旦胡骑肆虐边郡,酿成大祸,汝百死莫赎!此等行径,与通敌卖国何异?!”
这番指控,如同惊雷炸响,殿内群臣无不色变。引胡入室,是任何秉持华夷之辨的士大夫都难以容忍的大忌。
崔琰脸色瞬间惨白,冷汗浸湿了内衫,他急声辩驳:“主公明鉴!臣绝无通敌之心!臣……臣只是一时糊涂,念及血脉亲情,欲给犬侄一个戴罪立功之机,方才……方才行此权宜之计。臣之本心,确是为招抚……”
“权宜之计?招抚?”曹操冷笑连连,打断了他的话,将几份密报掷于案前,“尔等私下联络部落、调整关防的勾当,真当孤一无所知?若非念在尔于河北士族中尚有声望,北伐亦需尔等稳定后方,孤岂容尔等活到今日!如今大军已还,尔还有何话说?”
证据确凿,动机卑劣,更是触犯了曹操心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底线。
崔琰自知任何辩解在盛怒且掌握实据的曹操面前都苍白无力,他踉跄一步,颓然跪地,不再言语。
一旁的崔钧早已瘫软在地,语无伦次地求饶。
看着这对叔侄,曹操胸中的怒火却并未完全宣泄。
因为就在他清算内部蛀虫的同时,另一份份如同雪片般飞来的奏报,更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与烦躁。
那并非战报,而是来自兖州、豫州、徐州乃至司隶各地的民情急报。
字里行间,充斥着“税吏酷烈”、“小民嗟怨”、“流民日增”、“恐生民变”等触目惊心的字眼。
北征的巨大消耗,如同竭泽而渔,将本就积弊重重的屯田制和基层治理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仿佛能看到,在许都的繁华之外,在那些他刚刚收复的广袤土地上,无数个“徐五”和“石头”正在贪官污吏的催逼下瑟瑟发抖,无数口铁锅不见半粒米粮。
赤火那“权力越大,责任越大”的蛊惑之言,正借着这弥漫的怨气,如同野火般在暗处滋长、蔓延。
内部的蠹虫固然可恨,可这遍及统治根基的糜烂与人心的流失,才是真正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杀了崔琰叔侄易如反掌,但如何填补这巨大的民力亏空,如何扑灭那燎原的思想野火?
大殿之内,崔琰叔侄的命运似乎已然注定。
但大殿之外,一场更大、更根本的危机,正无声地敲打着曹魏政权的门扉。
凯旋的荣耀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与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