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襄邑屯田区。
冬日的太阳有气无力地挂在天上,洒下些微弱的暖意,却化不开田埂间残留的冰凌,更化不开屯田客心头那积攒了数年的寒冰。
土地是上好的土地,靠近睢水,本该是产粮的宝地。
可这几年,天时总是不好,不是春旱就是秋涝,收成本就打了折扣。
然而,许都的征粮令却一年比一年严苛,定额非但未减,反因北征袁尚、南防赤火而层层加码。
真正逼得人活不下去的,还不是这明面上的定额,而是那些层层盘剥的胥吏。
“徐老五,你家还欠着三石粟,两匹布,明日便是最后期限!若再交不上,便拿你家三丫头抵了税去!”
管着这片屯区的税吏王癞子,叉着腰站在徐五那家徒四壁的茅草屋前,声音尖利,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
他身后跟着两个按着腰刀的差役,眼神冷漠。
徐五佝偻着背,几乎要将头埋进干裂的胸膛里,双手死死攥着破旧棉袄的衣角,指节发白。
“王…王官人,”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不是小老儿不交,实在是…实在是缸里连下锅的米都没了,娃他娘病着,三丫头才十二岁…求官人再宽限几日,等开了春,小老儿就是卖了自己,也一定…”
“宽限?老子宽限你,谁宽限老子?”
王癞子不耐烦地打断,一脚踢翻了门口晾着些野菜干的破簸箕,“上头催得紧,说前线要粮,防着赤火贼!就你们这些穷骨头事多!我告诉你们,交不上粮,就是通匪!”
“通匪”二字像两把冰锥,狠狠扎进周围悄悄围拢过来的屯田客心里。
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里是长期饥饿劳碌带来的麻木,但此刻,那麻木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
人群中,一个叫石头的壮年汉子忍不住低吼:“王癞子!你别血口喷人!前日里明明看到你把收上去的粮食,偷偷运出去卖了高价!当我们是瞎子吗?”
王癞子脸色一变,随即狞笑:“狗东西,敢污蔑官差?拿下!”两个差役上前就要锁人。
“不能拿人!”徐五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布满了血丝。他想起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老妻,想起饿得嗷嗷哭的小孙子,想起可能被夺走的女儿…那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绝望和愤怒,如同地火,终于冲破了沉默的岩层。
他瘦小的身躯不知从哪里爆发出力气,猛地冲上前,一把推开一个差役,死死抱住王癞子的腿,嘶声喊道:“乡亲们!他们不给我们活路了啊!抢了我们的粮,还要抓我们的人!今天抓了石头,明天就轮到我们!横竖都是死,跟他们拼了!”
这一声嘶喊,像投入滚油的火星。
“拼了!”
“不交粮了!”
“抓住这些狗官!”
长期的压迫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数百名被逼到绝境的屯田客,如同沉默的火山骤然喷发,他们拿着锄头、木棍、扁担,一拥而上。
两个差役瞬间被淹没在人潮里,王癞子吓得魂飞魄散,被徐五和石头死死按在地上。
人群汹涌着,不由自主地涌向了屯田官署那还算齐整的院落。
他们砸开了大门,围住了那平日里他们连抬头多看都不敢的官署。
里面几个文吏吓得面无人色,紧闭门窗。
“减赋!”
“活命!”
“我们要见曹公!”
混乱的呐喊声中,并没有“造反”的字眼。
这些最底层的农民,哪怕在愤怒的顶点,所求的,也仅仅是“减赋活命”,仅仅是那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
徐五站在人群前面,冬日的寒风吹拂着他花白的头发,他胸膛剧烈起伏,看着眼前群情激奋的乡亲和被扣押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官吏,心中却没有半分快意,只有一片巨大的、空茫的恐惧,以及一种走上绝路后的奇异平静。
襄邑屯田客暴动的消息,如同一声闷雷,滚过许都冬日阴沉的天空,最终在魏公府邸的书房中炸响。
曹操手中那份来自兖州的加急军报,被他攥得几乎要嵌入掌心。
他的脸色先是因震怒而涨红,随即又迅速褪去血色,变得铁青。
额角青筋跳动,那双锐利的眼眸中,此刻翻涌着的是被蝼蚁撼动权威的暴戾,以及一丝……被无形绳索勒紧脖颈的窒息感。
“反了!真是反了!”他猛地将竹简拍在案上,声响在寂静的书房中格外刺耳。“区区数百屯田客,安敢扣押官吏,围堵官署!当我曹孟德的刀锋不利否?!”
书房内,程昱、刘晔等几位心腹谋士垂首肃立,气氛凝重得如同结了冰。
程昱上前一步,声音低沉而谨慎:“主公息怒。襄邑之事,确属大逆不道,必须严惩,以儆效尤。然……”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深深的忧虑,“如今局势,非同往昔。北疆陈烬,虎视眈眈,其‘均田免赋’之口号,于流民饥民而言,犹如魔咒。中原韩澈,根基日固。南方赵将,更是气焰嚣张。此时若在兖州腹地,因催逼粮赋而大动干戈,血腥镇压数百饥民……恐……恐寒了天下人心,更予赤火以口实,驱使我境内无数‘徐五’投奔而去啊!”
刘晔也接口道:“程公所言极是。赤火之患,不在其刀兵之利,而在其蛊惑人心之能。我若强硬镇压,彼必大肆宣扬,指主公为暴虐,标榜自身为救星。此消彼长,民心若失,则大势去矣。此事,需刚柔并济,不可一味用强。”
曹操胸口剧烈起伏,谋士的话像冷水,浇熄了他一部分怒火,却让另一部分更阴郁的火焰在心底燃烧。
他何尝不知赤火的威胁?
那“均田免赋”四个字,像一面巨大的、充满诱惑的旗帜,飘扬在他统治疆域的边缘,无时无刻不在拷问着他治下的合法性。
他仿佛能看到,无数双饥饿的眼睛,正隔着黄河、淮河,望向北方和南方。
他不能退。一旦在赋税上退让,各地效仿,他的战争机器如何维持?他的霸业何以维系?
他更不能狠。
一旦举起屠刀,杀的就不只是几百个屯田客,而是将他统治基石下那涌动的、对赤火抱有幻想的暗流,彻底推向敌人。
这种进退维谷的憋屈,比一场军事失利更让他难受。
沉默了许久,曹操眼中暴戾的光芒渐渐被一种冰冷的算计所取代。
他缓缓坐回榻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
“罢了。”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疲惫,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既然刀兵易授人以柄,那便……以‘文’化之。”
他看向程昱和刘晔:“选派几名能言善辩、熟知经典的名士,持我手令,前往襄邑‘安抚’。告诉他们,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那些屯田客明白,朝廷亦有难处,北征南讨,皆为保境安民。些许困难,当与朝廷共体时艰。至于具体如何‘晓谕’……你们去斟酌。”
他没有明说,但程昱和刘晔都明白,这“文”化之策,核心在于引导、分化,将反抗的矛头从官府身上移开,或转向内部,或引向虚无。
既要平息事态,又不能损及朝廷威严,更不能承认是赋税本身出了问题。
“是,主公。”程昱与刘晔躬身领命,心中却无半分轻松。
他们都清楚,这只是一剂麻痹药,治标不治本。
赤火点燃的那颗名为“质疑”的种子,已经借着襄邑的火星,在曹魏统治的土壤里,悄然埋下了。
曹操独自留在书房,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那股被掣肘的郁气愈发浓重。
赤火,赤火!这团火焰,不仅在外燃烧,如今更开始灼烤他的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