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春天来得迟,但终究还是来了。
赤火公社带来的,不仅仅是军事胜利和新秩序,更是一整套迥异于草原游牧文明的生产方式、知识体系和组织模式。
它们与草原千百年来的传统相遇,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碰撞,并在碰撞中开始缓慢而奇妙的融合。
几处水源充足的河谷地带,出现了与周围牧场格格不入的景象。
一些在赤火工作队指导下,被开垦出的方块田地,取代了以往随意放牧的草地。
来自中原的黍、粟种子被播下,甚至尝试种植耐寒的土豆。
许多老牧民牵着马路过,看着那些弯腰在田里忙碌的、原本该去放牧的年轻人,不由得摇头嘟囔:“长生天给了这么好的草场,不去放牧,却学汉人刨土坷垃,能有什么出息……”
然而,当夏天来临,那些方块田里长出绿油油的庄稼,长势明显比他们见过的任何野生谷物都要茂盛时,质疑声变成了好奇的围观。
赤火的技术员耐心地用半生不熟的匈奴语比划着,解释轮作、施肥的好处。
“秋天收了粮食,人吃,牲口冬天也能有精料,不容易掉膘,能抗过雪灾!”这话打动了不少经历过饥荒的牧民。开始有零星的部落,尝试在小片土地上模仿这种“奇怪”的种植。
一场突如其来的春季腹泻在某个聚居点蔓延,传统的萨满祈祷和草药效果甚微。
赤火派驻的郎中带着一个紧急培训出来的、懂些匈奴语的学徒,设立了临时的医疗点。
他们用煮沸过的水清洗用具,用带来的草药和针灸为人治疗,并严格隔离病患。
起初,牧民们对针灸等疗法充满恐惧,宁愿相信萨满的舞蹈。
但当郎中用几副汤药和银针止住了一个孩童严重的腹泻后,消息传开了。求医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萨满对此极为不满,认为挑战了他们的权威和神明的尊严。
孟瑶亲自出面,她并未否定萨满的地位,而是巧妙地说道:“长生天赐予万物生机,也赐予了我们不同的方法解除病痛。萨满沟通神灵,保佑部落平安;郎中学习药石针砭,救治身体疾苦。二者皆是为了族人安康,何必对立?或许,萨满的祝福,能让郎中的药石更有效验呢?”
这番尊重传统又极具实用主义的话,暂时缓和了矛盾。
甚至后来,真有萨满开始好奇地向郎中请教一些草药知识,试图将之融入自己的仪式中。
生产互助合作社的运转,则带来更日常的管理模式冲击。
以往部落事务多由头人一言而决,如今合作社内部却要推选负责人,账目要公开,大事要商量。
“太麻烦了!放牧的事情,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常有急性子的牧民抱怨。
但当他们发现,通过合作打草,效率更高;集中人力筑圈,更能抵御狼群;共同议价出售皮毛,能卖出更好的价钱时,这种“麻烦”开始显现出价值。
一种基于共同利益的、初步的民主意识和集体决策习惯,在磕磕绊绊中慢慢萌芽。
面对这些碰撞中产生的摩擦、误解甚至冲突,孟瑶深知,根源在于文化的隔阂。语言不通,习俗迥异,彼此难以理解。
在她的极力推动和主持下,自治邦第一所“双语学堂”在靠近北赤火堡的一个大聚居点旁建立了起来。
学堂很简陋,只是几顶大帐篷,但意义非凡。
学堂里,既教授简单的汉文汉字、算术,也请来部落的长者,讲述匈奴的历史、传说、歌唱古老的史诗。赤火的工作队员和感兴趣的匈奴青年都可以来学。
课堂上常常出现有趣的景象:赤火的小战士结结巴巴地学着用匈奴语数数,而匈奴的孩子们则好奇地用树枝在沙盘上描画着汉字的“马”、“羊”、“草”。
孟瑶常常对双方说:“语言是沟通的桥,文化是理解的窗。我们学习彼此的语言和文化,不是为了忘记自己是谁,而是为了能更好地知道邻居是谁,为了能一起把自治邦建设得更好。”
她甚至组织人,尝试将赤火公社一些基本的理念、律法条款,用匈奴谚语和故事的形式编写成册,方便传播。
学堂的兴起,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氛围。
越来越多的赤火队员能进行简单的日常匈奴语交流,而匈奴牧民也对赤火带来的新事物减少了本能的排斥。
一个年轻的赤火卫生员甚至和一位经常来学堂旁听的匈奴姑娘互生情愫,这成了聚居地里一桩带着希望色彩的趣谈。
文明的碰撞并未停止,摩擦依然时有发生。但一种融合的趋势已然显现。
古老的草原,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吸收着来自南方的养分,酝酿着一场超越刀兵与制度的、更深层次的社会变革。
篝火旁,开始能听到用匈奴语调子哼唱的、歌词却是赞美新生活和赤火的歌谣。
而赤火战士们休息时,也会学着牧民的样子,尝试喝一口略带腥膻却暖身的奶酒。
这一切,都被陈烬看在眼里。
他知道,军事的征服和政治的构建可以很快,但文明的融合与新生,却需要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耐心与智慧。
他看着夕阳下双语学堂里那些一起嬉戏、一起学习的汉匈孩童,轻声对身边的孟瑶说:“看,这才是真正能烧毁隔阂的赤火。”
孟瑶微笑着点头,眼中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