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工坊区的一间大棚里,夜已经深得透透的,只有这里还亮着几盏昏黄的油灯和一小堆用来加热的炭火,将几个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墙壁上,像一幅焦灼的剪影。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味道,混合着汗味、焦糊味、以及劣质盐和丝绸受热后散发的刺鼻气味。
桌案上,摊开着从黑石峪换回来的“战利品”——那包掺着沙土、颜色暗黄的粗盐,和那匹轻轻一搓就掉色、质地粗硬的所谓“丝绸”。
孟瑶挽着袖子,额发被汗水打湿,粘在脸颊上。她那双平日里清亮冷静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
她身边围着几个从公社里紧急抽调来的老工匠和略通化学的知青,人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和屡试屡败后的挫败感。
“不行,还是不行!”一个年轻工匠懊恼地扔掉手里的陶棒,“用水溶了再滤,沙子是能去掉些,可这黄乎乎的颜色和涩味根本去不掉!耗水耗柴火,得不偿失!”
另一个老染匠对着那匹破布摇头叹气:“这染料邪性,根本不是正经矿物或植物染的,像是拿什么便宜玩意胡乱兑的,一下水就原形毕露,根本固不住色。”
失败的气氛像铅块一样压在每个人心头。他们面对的仿佛不是具体的物品,而是敌人那套蛊惑人心、以次充好的邪恶逻辑,这让他们感到无处着力。
就在这时,棚子的草帘被轻轻掀开,陈烬瘦削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他没有看那些失败的半成品,也没有出声询问,只是将手里提着一篮子还冒着热气的窝头和一小罐清水放在角落的矮凳上。
他走到孟瑶身边,目光扫过她熬得通红的眼睛和桌上那堆“垃圾”,沉默了片刻。孟瑶感到他的到来,肩膀微微一僵,似乎准备迎接询问或催促。
但陈烬只是伸出手,用手指捻起一点那劣质盐的结晶,放在鼻尖下嗅了嗅,又轻轻搓碎。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不必追求完美无瑕。”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稳定,像深夜里的磐石,奇异地抚平了棚内焦躁的空气,“我们的目的,不是要造出贡品。是要造出比他们好,能让乡亲们一眼就看出差别,并且能让我们自己掌握的东西。”
他看向孟瑶,眼神里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托付:“所以,忘掉那些复杂的法子。想想咱们祖辈传下来的土办法,有没有能用的?要快,要可行。”
说完,他拍了拍孟瑶的肩膀,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悄然离去,就像他来时一样。
棚内静了片刻。陈烬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众人脑中固化的思路。
一直蹲在角落闷头抽烟袋的老工匠,忽然磕了磕烟锅,浑浊的老眼亮了一下:“孟丫头,社长这话……倒是点醒了我个老糊涂。俺们老家过去熬硝土盐,那玩意儿也是又苦又涩,但老辈人有个土法子……用草木灰水来澄它一遍,虽然费事点,但那颜色和味道,确实能干净不少!不知道对这玩意儿……管不管用?”
孟瑶猛地抬起头,眼中疲惫一扫而空,爆发出惊人的亮光:“草木灰水?碱性……沉淀……有可能!快!李老爹,我们立刻试试!”
无声的战场,终于捕捉到了一丝破晓的微光。
几天后,那几辆骡车和那几个熟悉的笑脸,又一次准时出现在了黑石峪村村口。
这一次,他们带来的货品更多了,除了盐和布,还有些针头线脑、便宜的胭脂水粉,琳琅满目地摆开,看得人眼花缭乱。
但村民们很快发现,味道不对了。
那雪白的细盐,价格悄没声地涨了一成。那鲜亮的布匹,花色似乎也没上次那么好了。更让人心里咯噔一下的是,那胖商人验看他们带来的粮食时,变得格外挑剔。
“老哥,你这豆子瘪粒多了点啊,这……折价,得折价。”
“这麦子潮气重,不行不行,咱这细盐可娇贵,换不了那么多。”
那种“亏本交朋友”的慷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明的算计和隐隐的不耐烦。
同时,流言也换了更恶毒的芯子。
“听说了吗?陈社长当初拉起队伍,可不是为了啥均平,是想学那旧朝的皇帝老子,坐龙庭呢!”
“赤火军?说得好听,谁知道那红旗子底下是啥心思?凭啥咱们的粮就得给他们?说不定哪天就把咱们当炮灰了!”
这些话语像毒蛇的信子,嘶嘶地响在村民的耳边,啃噬着他们对公社最后的一点信任。
冲突开始从窃窃私语升级为公开的抱怨。
“凭啥非要交粮?我自家还不够吃呢!”
“就是!咱们自己换点实惠的有什么错?管天管地还管我们拉屎放屁?”
村里的干部试图解释,却立刻被七嘴八舌的抱怨和质疑淹没,显得苍白无力。
而赵老蔫,这个曾经老实巴交的农民,在换回那匹让他夜不能寐的丝绸后,在流言的浸泡和商人的挑唆下,彻底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唉声叹气的可怜人,而是成了消极抵抗的隐形头领。
他偷偷拉住相熟的村民,眼神闪烁:“……傻啊,还实打实地交?不会掺点糠皮、沙土?不会偷偷藏起来点?就说遭了老鼠!凭什么咱们的血汗白白送人?”
裂痕,已经变成了深可见骨的伤口,脓血正在里面悄悄发酵。
公社总部的决定是基于全局的考量:邻近的第三公社遭了雹灾,秋粮几乎绝收,成千上万的乡亲眼巴巴等着救命粮。赤火公社必须调拨一批救济粮,其中一部分,按规定需从未受灾的边境村庄,包括黑石峪,征收。
征收队在一个午后抵达了黑石峪村。带队的是个认真的年轻干部,他拿着盖有公社红印的文件,找到了村主任,说明了来意。
村主任一脸为难,但还是硬着头皮敲锣召集村民,试图配合工作。
然而,消息像火星掉进了油桶。
当征收队的人走向村集体粮仓,准备清点装车时,以赵老蔫为首,几十个村民呼啦啦地围了上来,挡住了去路。他们手里没拿武器,但脸上那种混合着愤怒、恐惧和破罐破摔的激动,比刀枪更吓人。
“不准动我们的粮!”赵老蔫猛地推开身前的人,冲到最前面,他脸红得发紫,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因为激动和恐惧,声音嘶哑变形,却异常尖利:
“凭什么!凭什么!!”他挥舞着干瘦的手臂,像一头发疯的困兽,“这是我们一滴汗摔八瓣种出来的活命粮!我们自己的孩子都勒紧裤腰带吃不饱!凭什么要白白交出去!给他们?他们是谁?我们认识吗?!均平均平,说得好听!均的就是我们黑石峪的平,去肥他们别处的田!我们不干!今天谁也别想从这粮仓里拿走一粒粮!”
“对!不干!”
“留下我们的粮!”
“我们要换盐!换布!”
人群被彻底煽动起来,情绪沸腾,将征收队和村主任死死围在中间,推搡着,叫骂着。征收队人少,面对群情激愤的乡亲,既不能动粗,又无法执行命令,陷入了极其被动和危险的境地。
年轻的带队干部脸色发白,死死护着身后的粮仓大门,寸步不让,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
“黑石峪事件”这把火,终于被彻底点燃。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带着十万火急的标记,飞驰向赤火公社总部。
危机,已至爆发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