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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川通往伏牛山的山道早已被暴雪吞噬。鹅毛大的雪片被狂风卷着,像无数把冰冷的刀子,割在每个人脸上。

转移队伍的一百二十多人蜷缩在背风的山坳里,多数人裹着破烂的单衣,冻得青紫的手指互相揣在袖管里,牙齿打颤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一片濒死的虫鸣。

\"呜... 饿...\"

一个梳着总角的孩童突然哭出声来,声音细弱得像根将断的丝线。

他母亲慌忙把孩子搂进怀里,用冻裂的嘴唇去舔孩子干裂的嘴角,却连一点唾沫都挤不出来。

这声哭喊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山坳里压抑已久的绝望 —— 十几个孩童跟着哭起来,哭声尖利又虚弱,刺破了风雪的呼啸。

队伍已经断粮三天了。

最后一点麸皮在昨天黎明就见了底,现在每个人的胃都像被饿狼啃噬,火烧火燎的疼。

更要命的是严寒,山道上结着冰棱,稍不留神就会滑倒,已有七个人因为冻伤和饥饿倒在雪地里,再也没能起来。

他们的尸体就停放在山坳最深处,被雪半掩着,像几尊沉默的冰雕。

\"咳... 咳咳...\"

一个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老农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枯瘦的手死死抓着身边的树干,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树皮上结着的冰碴被他抠下来,混着黑灰落进他皴裂的掌心。老人猛地松开手,瘫坐在雪地里,溅起的雪沫子落在他花白的胡须上,瞬间就冻成了冰粒。

\"别熬了...\" 老农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周围麻木的人群,突然提高了音量。

\"与其在这儿冻死饿死,不如降了李傕!他是朝廷命官,总不至于真杀了咱们 —— 至少有口饭吃啊!\"

这话像一道惊雷,在人群中炸开了。

\"是啊!李将军的人说了,只要归顺,就给粥喝!\" 一个断了胳膊的流民立刻附和,他的伤口已经发炎,脓水混着雪水往下淌,\"我这条命反正也快没了,能换碗热粥,值了!\"

\"我儿子快饿死了...\" 一个妇人抱着昏迷的孩子,泪水刚涌出眼眶就冻成了冰珠,\"陈先生是好人,可好人不能当饭吃啊...\"

附和的人越来越多,半数以上的人眼神里都燃起了动摇的火苗。

他们不是不信陈烬,只是这风雪太烈,饥饿太痛,死亡的阴影压得人喘不过气。

山坳里的秩序瞬间崩塌,有人开始收拾破烂的行囊,有人互相拉扯着争执,混乱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

人群边缘,周叛裹紧了身上比别人厚实些的棉袄 —— 那是他前两天借口 \"管理粮食需要保暖\",从公社仓库里拿的。

他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混乱,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作为临时粮官,他比谁都清楚公社的存粮早已见底,但这不妨碍他在人群中穿梭,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

\"瞧见没?陈烬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昨天我还看见他帐篷里有麻袋动过,指不定藏了多少粮呢!\"

\"他哪是带咱们找活路?分明是拿咱们当挡箭牌,拖延时间好自己跑!等咱们都冻僵了,他带着粮食进山当土皇帝去!\"

\"要我说,这世道哪有什么均平?就是他想当老大,故意哄着咱们卖命!\"

这些话像毒蛇的信子,悄无声息地钻进那些动摇者的耳朵里。有人眼神开始闪烁,看向陈烬帐篷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怀疑和怨怼。

\"你放屁!\"

一声怒喝突然炸响。秦狼不知何时站在了周叛身后,他脸上的刀疤在风雪中泛着青黑,握着刀柄的手因为愤怒而青筋暴起。

他刚巡逻回来,正好听见周叛的鬼话,那双眼像要喷出火来:\"陈先生把最后半块饼子给了你看守的伤员,你敢在这儿嚼舌根?信不信我劈了你!\"

周叛被吓得一哆嗦,随即又换上谄媚的笑,弓着腰后退:\"秦统领别生气,我就是... 就是看着大家饿肚子,着急了嘛。也是为公社好...\"

他边说边往后缩,直到躲进人群里,才偷偷翻了个白眼,眼底闪过一丝阴狠。

就在这时,陈烬的身影从风雪中走了出来。

他的麻衣前襟沾满了泥浆和雪渍,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颊冻得通红,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

他没有去看那些吵嚷着要投降的人,只是默默地解开背上的行囊。

帆布磨得发亮的行囊里,只有三个冻得硬邦邦的土豆,表皮皱巴巴的,还带着泥土的痕迹

—— 这是公社最后的存粮,是孟瑶昨天夜里从自己口粮里省下来,硬塞给他的。

陈烬蹲下身,把三个土豆分别递给了三个伤势最重的人。

一个是被马蹄踩断了腿的青年,一个是咳得直不起腰的老婆婆,还有一个是高烧不退的孩子。

土豆冻得像石头,孩子的母亲接过时,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砸在土豆上,瞬间凝成了小冰珠。

最后,陈烬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 —— 是半块更小的土豆,大概只有拳头的三分之一大,显然是从一个完整的土豆上掰下来的。

他站起身,举着那半块土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和嘈杂:

\"要走的,现在就可以走。\"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愣愣地看着他。

\"我知道李傕军营在哪,\" 陈烬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冻得发紫的脸,\"往东南走二十里,过了三道山梁就是。我可以给你们指最安全的路,绝不拦着。\"

人群里有人动了动,却没人真的迈出脚步。

\"但想留下的,\" 陈烬把那半块土豆凑到嘴边,没有咬,只是用带着冻裂伤口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粗糙的表皮,\"我想让你们记住一件事 ——\"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咽下饥饿带来的灼痛:

\"火快灭的时候,添柴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护好火星。只要火星还在,哪怕只有一点,风一吹就能复燃。可要是连火星都灭了,再多柴也烧不起来。\"

他举起那半块土豆,像是举着一团火焰:

\"咱们这公社,就像这快灭的火。这土豆是柴,这风雪是难关,但真正的火星,是 ' 均平 ' 这两个字。\"

\"当初在颍川山洞里,石夯哥的婆娘临死前说,要是能顿顿吃饱就值了。咱们建公社,就是想让所有人都能顿顿吃饱,不用看谁的脸色,不用怕谁抢你的粮。\"

\"现在难,是真难。可要是为了一口饭,把这火星踩灭了,那咱们之前死的人,受的罪,就都白搭了。\"

他把半块土豆放进嘴里,用力咬下一小块。冰碴子硌得牙床生疼,他却慢慢咀嚼着,咽了下去:\"要走的,我不拦。但留下的,就得护好这火星。\"

风雪似乎小了些。那些吵着要投降的人低下头,有人抹了把脸,不知是抹掉雪还是泪。那个最先喊着要投降的老农,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地动着。

不远处,石夯正蹲在两个孤儿身边。他手里捧着自己分到的那小半块土豆 —— 那是刚才陈烬硬塞给他的,说他要扛东西,得留点力气。

石夯把土豆放在雪地上,用冻得发僵的手小心翼翼地掰成四份,大小几乎一模一样。

他把其中两份递给那两个缩在一块的孩子,孩子们怯生生地接过,冻得干裂的嘴唇在土豆上轻轻舔着。

石夯又把第三份塞给了旁边一个冻得直打哆嗦的老人,老人摆摆手,他却硬是塞进对方怀里,用粗哑的声音说:\"拿着,你活着,才能给咱们记着,以前日子有多苦。\"

最后一份留在手里,他刚要往嘴里放,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手里攥着半块土豆。是孟瑶,她的脸比纸还白,嘴唇毫无血色,显然也饿得够呛。

\"给你。\" 孟瑶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我是文牍,不用扛东西,能扛住。\"

石夯把她的手推回去,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憨厚的笑:\"我壮,皮糙肉厚,饿几天没事。\"

他指了指孟瑶怀里紧紧抱着的布包,那里面是公社的账本,用油布裹了三层,\"你得活着。这账本比啥都金贵,少一个字,咱们的血就白流了。\"

孟瑶看着他胸口露出的木牌一角,上面刻着 \"均田\" 两个字,是他亡妻的笔迹。

她鼻子一酸,把土豆收了回来,转身往帐篷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把账记好,不能让石夯这样的人白受苦。

夜色渐深,风雪却更紧了。

周叛借着巡夜的名义,绕到了山坳西侧的警戒点。

两个年轻社员正背靠着岩石打盹,手里的长矛斜斜地插在雪地里。

周叛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往他们手里塞了两块冻硬的草根 —— 这是他白天偷偷藏的。

\"兄弟,冻坏了吧?\" 周叛压低声音,脸上堆着关切的笑,\"我瞅着大家都快撑不住了,陈先生还抱着那点种子当宝贝,这不是等死吗?\"

两个社员揉了揉眼睛,其中一个瓮声瓮气地说:\"周官,种子是明年的指望,不能动。\"

\"指望?命都没了,哪来的明年?\"

周叛往陈烬帐篷的方向瞥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我瞅着那袋土豆种也就十来斤,煮了够咱们这百十人垫垫肚子,撑到找到新粮源肯定没问题。陈先生就是太死心眼,非要留着 —— 要不咱们今晚偷偷煮了?神不知鬼不觉的,也是为了大家活命不是?\"

另一个社员猛地站起身,手里的长矛 \"哐当\" 一声戳在地上:

\"周官你说啥呢!石夯哥前两天刚说过,种子是命根子,比咱们的命金贵!今年吃了,明年开春种啥?难道让咱们再回到人吃人的日子?\"

\"就是!\" 第一个社员也瞪起眼睛,\"陈先生说了,护不住种子,就是护不住公社。你别再说这话了,我们要告诉陈先生去!\"

周叛没想到会被两个毛头小子怼回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讪讪地摆手:\"我就是随口一说,别当真,别当真...\"

他灰溜溜地转身离开,心里却更恨了:这群傻子,都快饿死了还守着破种子,等老子找到机会,看你们还怎么硬气!

深夜的篝火旁,陈烬正借着跳动的火光翻看账本。

孟瑶的字迹娟秀却有力,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今日冻伤三人,死亡一人;剩余药材:半篓草药,三根绷带;劳动记录:秦狼带十人巡逻,石夯带五人加固防御,周叛...

陈烬的手指停在 \"周叛\" 那一行。

近三日的劳动记录里,周叛的工时突然比往常多了近一倍。

昨天明明是秦狼带人去清理积雪,周叛的名下却记着 \"协助清理,耗时三个时辰\";前天夜里是孟瑶守着伤员,账本上却写着 \"周叛通宵看护,记双倍工时\"。

陈烬皱起眉头,把账本往前翻了十几页。周叛的工时记录一直很稳定,每天比普通社员多半个时辰,毕竟他是粮官,要多些杂事。但这三天的记录明显异常,像是有人故意添上去的。

\"孟瑶。\" 陈烬把账本递过去,指着周叛的名字,\"这几天的工时,你核对过吗?\"

孟瑶凑过来看了一眼,立刻皱起眉:\"不对,前天夜里周叛明明说肚子疼,早早就睡了,根本没去看护伤员。我当时记的是 ' 病假,减半工时 ',怎么会...\"

她突然反应过来,\"是周叛!他趁我白天忙着清点伤亡,偷偷改了账本!\"

陈烬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篝火里跳动的火苗。火光映在他眼底,忽明忽暗。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盯紧他。\"

\"账本不会说谎,但人心会。\"

篝火噼啪作响,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帐篷外,风雪还在呼啸,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躲在黑暗里,盯着这堆快要熄灭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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