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更紧了。
公社的空地上,乱得像被踩翻的蜂窝。
哭喊声、咒骂声、收拾包袱的窸窣声,混着雪花落地的 “簌簌” 声,搅成一团。
有人把分到的土豆往怀里塞,边塞边哭:“这日子没法过了!还不如回村给地主当牛做马,至少冻不死!” 有人对着山口的方向磕头,额头撞在结冰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响。
陈烬就是在这时走上那块巨石的。
巨石在公社中央,是之前开垦土地时没搬走的,表面坑坑洼洼,覆了层薄雪。
他踩上去时,雪块簌簌往下掉,发出轻微的响。
人群的嘈杂声突然小了些,一百多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
—— 有怨怼,有恐惧,有迷茫,像一群在风雪中找不到方向的羊。
陈烬没看任何人,只是望着山口的方向。
那里的雪被风卷着,形成一道白茫茫的雾,仿佛下一秒,李敢的兵就会从雾里冲出来。
他的靴子上还沾着冻土,裤脚结着冰碴,是刚从陷阱那边回来的。
“想走的,现在就走!”
他突然开口,声音不算高,却像一柄冰锥,刺破了漫天风雪。
人群瞬间静了。连哭喊声都噎在了喉咙里。
有人愣住,有人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 他们以为陈烬会挽留,会发誓,会说 “我们一定能赢”,可他说的是 “想走的,现在就走”。
陈烬的目光慢慢扫过人群,像在看每一个人的眼睛,又像在看他们身后那些被风雪模糊的过往。
“你们逃了一辈子,” 他继续说,声音带着一种被风雪磨过的沙哑,却字字凿实,“从青州逃到颍川,从地主的鞭子下逃到荒野里,从一个村子逃到另一个村子 —— 哪次不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
老马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
他手里攥着个破包袱,里面裹着几件旧衣裳,那是他昨天夜里收拾的。
听到这话,他的手松了松,包袱滑到胳膊肘,露出里面半袋没吃完的土豆。
“你们以为,这次逃了,就能找到活路?”
陈烬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太守的兵会追着流民跑,就像饿狼追着羊群。今天你们逃了赤火公社,明天他们就会闯进你们藏身的山洞,抢走你们最后一块干粮 —— 就像抢走山外张婶的布鞋,抢走炕洞里那点谷子一样!”
人群里发出一阵低低的抽气声。
山外张婶的事,是探马带回来的
—— 官兵搜走了她准备换土豆的布鞋,还砍伤了想拦着的张叔。
周叛站在人群边缘,嘴角勾着冷笑。
他觉得陈烬在说大话,在吓唬人。
可当陈烬的目光扫过来时,他莫名地往后缩了缩,把脸埋进了衣领里。
孟瑶站在石板旁,手指紧紧攥着账本。
她看着陈烬的背影,看着他肩上落的雪,突然觉得那块巨石上的身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
可他的声音,却比石板还硬。
“今天,这里有自己的地,自己的粮,” 陈烬的声音穿过人群,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有你们亲手播下的土豆种,有不用看别人脸色就能吃饱的规矩。”
他顿了顿,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雪地上,“要放弃,就永远别回头。”
说完,他就站在那里,不再说话。雪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像给他镀了层霜。
公社里静得可怕。只有风雪在呼啸,像在催促着什么。
老马的包袱 “啪” 地掉在地上,土豆滚了出来,在雪地里滚出几道浅痕。他蹲下去捡,手指抖得厉害,捡了半天,也没捡起来一个。
周叛撇了撇嘴,刚想说话,却被一个小小的身影打断了。
是赵柱。
他从人群里挤出来,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雪地里,发出 “咯吱” 的响。
他的脸冻得通红,嘴唇抿得紧紧的,怀里还揣着那截炭笔
—— 昨天被雪埋了,他今天一早扒开雪找出来的。
他走到巨石下,仰起头看着陈烬,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他却没眨眼睛。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很小,像蚊子哼,却清晰地穿过了风雪,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信陈先生。”
五个字,像一颗火星,掉进了结冰的湖面。
人群又动了动。
有人抬起头,看着巨石上的陈烬,又看着石下那个瘦小的少年;有人把已经背在肩上的包袱取了下来;有人抹了把脸,不知是抹掉眼泪还是雪。
陈烬低头看着赵柱,看着他冻得发紫的鼻尖,看着他眼里那点不肯熄灭的光。
他没说话,只是慢慢抬起手,对着赵柱,轻轻点了点头。
雪还在下,可落在身上,好像没那么冷了。
石夯插在田埂上的 “均田” 木牌,在风雪里微微晃动,却始终立着。
孟瑶低头看了看账本,在赵柱的名字旁边,又画了个小小的对勾,这次的对勾,画得格外用力,几乎要把竹片划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