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烬的手还在发颤。
那把环首刀被他戳在地上,刀尖扎进泥土半寸,石夯伤口的布帛浸了血,变得沉甸甸的,却像没知觉似的,只是盯着陈烬的手。
陈烬指尖沾着的血已经变干,结成暗红的痂。
他能清晰地想起那瞬间
—— 乱兵的刀劈向石夯时,他扑过去的动作根本没过脑子,眼里只有那片闪着寒光的刀刃,和石夯后背那道还没愈合的旧伤。
“还在抖?” 石夯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粗粝的笑意。
陈烬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的手腕确实在颤。他想解释,喉咙里却像堵着什么
—— 他想起现代社会的法律课本,想起导师说 “文明的本质是克制暴力”,可那些道理,在乱兵挥刀的瞬间,碎得像被石夯砸烂的土块。
“这刀……” 陈烬的指尖碰到冰冷的刀柄,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沾了血。”
“沾了血才叫刀。” 石夯把自己的木矛往地上一顿
“没沾血的,那是烧火棍。” 他瘸着腿走过来,弯腰捡起环首刀,用袖口擦了擦刀刃上的血,递到陈烬面前,“拿着。”
陈烬没接。他的眼前又闪过梦里的画面
—— 石夯被长矛洞穿的胸膛,小柱子攥着半块土豆的小手。
那些画面里,他手里没有刀,只有一把锄头,眼睁睁看着所有人倒下。
“不是让你去杀人。” 石夯看穿了他的心思,把刀往他怀里塞了塞。
“是让你学着护着自己人。你当那些兵痞会跟你讲‘别抢粮’?你当匈奴人会听你说‘要种地’?”
王嫂抱着小柱子走过来,孩子还在发抖,却懂事地往陈烬手里塞了块干净的布条:“陈小哥,擦擦吧。要不是你……”
“要不是石夯哥,我已经被砍成两半了。” 陈烬接过布条,却没擦手,反而握紧了刀柄。
木柄上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那点疼却让他清醒。
他想起自己总说 “抢来的粮不能吃”,可若不是石夯用木矛刺穿了乱兵的喉咙,他们的野菜和野兔,早就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王嫂说不定还要遭更难堪的罪。
“以前在社科院,” 陈烬的声音很轻,像在对自己说,“书上写‘以暴制暴是野蛮’。”
“那是因为写书的人,从没饿过肚子,从没被人拿刀指着喉咙。”
石夯的声音像块石头砸在地上,“这世道,野蛮活得比文明久。你想让大家活下去,就得先学会让他们怕你手里的刀,再信你手里的锄头。”
陈烬低头看着刀身。
刀刃映出他的脸,脸色发白,眼神却不再躲闪。
他想起那些跟着他翻地的老人,想起分粮时把最大块土豆让给孩子的妇女,想起石夯怀里那截断了的 “均田” 木牌
—— 这些人,这些念想,不是靠 “讲道理” 就能护得住的。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环首刀。
这一次,手指没再抖。
刀柄的冰凉顺着掌心往四肢蔓延,却奇异地压下了心里的慌。
他用袖子擦掉脸上的血污,露出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铁。
“从今天起,” 陈烬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斩钉截铁的劲,传遍了整个山路,“我们不惹事,就想安安分分种好自己的地。”
他顿了顿,举起手里的刀,刀尖对着远方张家庄的方向,也对着更远处那些看不见的威胁:
“但谁要是敢来抢我们的粮,害我们的人 ——”
刀刃在夕阳下闪过一道冷光。
“就用这刀,护着我们自己。”
石夯突然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黄牙,伸手重重拍在陈烬的肩膀上:“这才像话。”
王嫂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眼里的恐惧渐渐被什么东西取代。
那个瘦高个汉子走过来,捡起地上的一根断矛,往手里掂了掂,对矮胖子说:“回去找块石头磨磨,说不定能用。”
矮胖子点点头,也捡起块趁手的石头攥在手里。
连一直没吭声的周叛,也悄悄把脚边的一块尖石头踢到了自己跟前。
回程的路上,没人再说话。陈烬走在中间,手里的环首刀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刀身偶尔碰到路边的树枝,发出 “咔嗒” 的轻响。
石夯走在他左边,伤腿的脚步声 “咚、咚” 地敲在地上,像在打某种节拍。
经过那片刚种下土豆的田地时,陈烬停下了脚步。
新翻的泥土在夕阳下泛着黑褐色的光,田垄整齐得像列队的士兵。
他突然想起自己说过 “这粮攥在自己手里才踏实”,现在才明白,想攥紧粮食,先得攥紧刀。
“看啥呢?” 石夯问。
“没什么。” 陈烬的指尖抚过刀鞘,“就是觉得,这地得看好了。”
风从田垄上吹过,带着泥土的腥气,混着他们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陈烬能感觉到,周围的人看他的眼神变了 —— 不再是看一个只会讲大道理的书生,而是看一个能和他们一起握紧刀的同伴。
他把环首刀往腰间一挂,刀柄贴着后腰,像块沉甸甸的石头。
掌心的旧伤被刀柄磨得隐隐作痛,可他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踏实。
理想主义者的梦,在溅上血的那一刻就该醒了。
现在,他要做的,是带着这些人,在这吃人的乱世里,用锄头种出希望,用刀守住活下去的资格。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十七个人的身影挨得很近,像一道在荒原上慢慢移动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