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飞把重新滚烫的骨头汤稳稳地端到桌子中央,浓郁的香气霸道地驱散着角落里残余的寒意和惊悸。
他拿起筷子,重重地敲了敲汤盆边缘,发出清脆的“当当”声。
“都忙活起来!饺子呢?赶紧下锅!别磨蹭!敏敏!张浩!李婷!还有鹏子!都别杵着了!今儿腊月廿三,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咱们也得好好过!”
张浩和赵鹏他们正好安置完董乐回来,听到林飞粗声粗气的吆喝,脸上的凝重和苍白似乎被这熟悉的烟火气冲淡了些许。
林敏吸了吸鼻子,努力扬起一个笑容:“来了来了!饺子马上就好!”她快步走到我和夕悦这边,看着面板上重新变得湿润柔软的面团和已经包好的一小排白胖饺子,也挽起袖子加入进来。
厨房里重新有了动静。
水开了,发出欢快的咕嘟声。
夕悦和林敏配合默契,一个擀皮,一个包馅。
张浩和李婷重新开始剥蒜捣蒜,动作不再僵硬。
赵鹏靠在沙发上,虽然不能上手,嘴巴却没闲着,指挥着林敏怎么摆饺子更好看。
林飞像个大家长,在灶台和桌子之间来回忙碌,添水、撇沫、吆喝着快点再快点。
一盘盘热气腾腾、肚皮滚圆的饺子被倒入沸腾的水中,沉浮几下,又很快漂浮上来,像一只只白胖的小船。
煮好的饺子被捞起,盛在雪白的盘子里,冒着诱人的白气。
捣好的蒜泥混合着酱油、醋和几滴香油,散发出辛辣咸香的复合味道。
当最后一盘饺子端上桌,当每个人都拿起筷子,当第一口混合着三鲜馅鲜美汤汁和麦香面皮的饺子被送入口中,当那熨帖的温度顺着食道滑落腹中……
厨房里紧绷了近一个小时的弦,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嘶……烫!真鲜!”林飞被烫得龇牙咧嘴,却也第一个喊出声,带着一种发泄式的满足。
“夕悦妹子这手艺,绝了!”
“好吃!”林敏也含糊不清地赞美着,鼓着腮帮子。
张浩默默地吃着,速度却不慢。
李婷小口品尝着,脸上也露出了放松的笑容。
赵鹏只能用勺子艰难地舀着吃,一边吃一边嘟囔:“等我胳膊好了,非得吃三盘补回来!”
夕悦坐在我旁边,小口咬着一个饺子,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温婉宁静。
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对我轻轻笑了笑,眼神里的暖意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
我夹起一个饺子,放到面前的醋碟里蘸了蘸。
蒜醋的刺激香气混合着饺子的麦香和馅料的鲜美,一同在味蕾上炸开。
这是食物的味道,是家的味道,是活着的温度。
窗外,远处零星的鞭炮声似乎比刚才密集了一些,断断续续地传来,提醒着人们这个小年的存在。
一场猝不及防的致命风暴暂时平息了。
我们坐在风暴眼中这方小小的、温暖的、飘散着食物香气的避难所里,咀嚼着来之不易的平静。
周琦的阴影如同窗外沉沉的夜色,并未散去。
那个被锡箔封印的监听器,像一头沉睡的恶兽,蛰伏在桌角不远处。
但此刻,在这1996年腊月廿三的夜晚,在这个充斥着饺子香气和同伴呼吸声的小厨房里,活着,彼此依靠着,一口一口地咽下这带着希望的温度,就是我们对周琦和他那冰冷恶意最有力的反击。
前世的背叛与倾轧,不过是一道背景暗影。
凝望着夕悦映着灯火的侧颜,感受着林飞大口吞咽时震动的桌板,耳中充盈着林敏与赵鹏拌嘴的鲜活声响——这便是重生最本质的意义。
……
腊月廿四大清早,寒气还凝在窗户的冰花上,老街坊们扫雪的“嚓嚓”声已零星响起。
我和林飞、夕悦、林敏挤在网吧窄小的办公室里,结算着年前最后一笔流水。
铁皮炉子烧得通红,炉筒子嗡嗡作响,玻璃窗上结满了厚厚的霜花,外面行人的身影只剩模糊的轮廓。
“账对上了!”林飞把计算器一推,厚厚的账簿合拢,发出轻微的闷响。
“刨除预留的房租水电、给张浩他们仨的寒假工资,还有深科技那边暂时不能动的……能支配的现金就这些。”他点了点桌上三小叠不算厚的钞票。
“大头还是工地那边压着。”
夕悦正低头织着一条深灰色的围巾,毛线针在她纤细的手指间灵活穿梭,闻言抬起头,眼睛里映着炉火跳跃的光:“够用了!心意最重要。我妈念叨好几天了,说桂枝姨爱吃咱厂门口老孙家的粘豆包,今年说啥也得给送两屉去。”
“我妈呢?”林敏剥开一颗冻梨,小心翼翼地吮吸着甘甜的汁水,免得弄脏手。
“刘彩凤同志最近看见别人家闺女给妈买新头巾,眼神飘得跟风筝似的。”
林飞咳嗽一声,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赧然:“我家老太太……是有点小虚荣。”
我笑了笑:“那咱们……现在就出发?!”
“好嘞!”
我和林飞开着那辆二手的桑塔纳2000,挤在狭窄的车厢里,身旁挨着夕悦和林敏,车内狭小的空间被我们四人呼出的白气和热烈的讨论填得满满当当。
“越哥,你说给我妈整点啥好?”林飞握着方向盘,眉头习惯性地拧着,像是在思考一块难啃的地皮。
“烟酒肯定不行!老毛病,她输钱那会儿,赵老四那帮玩意儿就瞅准这个勾她。”
坐副驾的夕悦转过头,细软的发丝擦过我的脸颊,带来一阵清爽的皂角香。
“飞哥,刘姨那性子,硬拦没用!”她声音温软,却透着点小精明。
“不如挑点实实在在用得上、还能显点身份排场的好东西?让她心里舒坦,旁人瞧着也眼热,自然就少去碰那些不干净的场子。我听桂枝姨提过,刘姨其实挺喜欢厂里领导开会时摆桌上的那种高档点心盒子……”
林敏在后座立刻接腔:“对对对!我哥去年过年咬牙给她买过一小盒,她嘴上说着‘败家玩意儿’,可藏柜子里小半年都没舍得全吃完!”她身子前倾,扒着驾驶座的靠背。
“哥!就买那个!再搭条好围巾!要羊绒的,厚实又显贵气!你看咱妈那脖子,老灌风,去年那条都磨得起球了……”
林飞打方向盘的手顿了下,嘴角扯开一丝无奈又释然的笑:“成!听你们小姐俩的!点心、围巾!反正今年手里是宽绰了,工地上再紧巴,孝敬老的不能抠搜。”之前工地出事后的阴霾,似乎被这小小的轿车暂时甩在了身后。
车停在市中心最大的百货大楼门口。
年根底下,人潮汹涌,到处是扛着大包小裹、呼着白气的采购大军。
大楼里更是喧嚣震天,空气浑浊而燥热,喇叭里循环播放的《恭喜恭喜》欢快得有些刺耳,混合着讨价还价声、小孩哭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