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托的首战失利,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不仅扇在了他骄傲的脸上,更震动了整个南下的清军。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开。大名府城内,军民士气空前高涨,原本惶惶的人心瞬间安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有荣焉的激昂。就连周边溃散的明军残兵和饱受蹂躏的百姓,在听闻“大名府新军重创岳托”的消息后,那早已死寂的心湖,也仿佛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漾起了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涟漪。
然而,站在城楼上的陈远和李定国,脸上却看不到丝毫轻松。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岳托绝非庸碌之辈,初战的挫败只会彻底激怒这头猛虎,并让他收起所有的轻视。接下来的,将是毫无花巧、最为残酷的消耗战、意志战,是真正考验大名府底蕴和韧性的炼狱。
果然,从次日黎明开始,岳托的战术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他不再寻求单点突破的雷霆一击,而是将麾下大军如同撒豆般分散开来,对大名府展开了长达七天七夜、如同永不停歇的海潮般连绵不绝的猛攻!
进攻不再分明的批次,而是轮番上阵,此起彼伏。有时是数百精骑的突然集群袭扰,箭矢如同飞蝗般遮天蔽日,射完即走,毫不恋战;有时又是上千步兵,扛着简陋却实用的云梯、厚重的挨牌(大盾),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如同蚂蚁般涌向城墙,进行残酷的蚁附攻城;有时,在更深露重的深夜,派出身手敏捷、善于攀爬的死士,借助飞钩爪索,试图进行无声的偷城;更令人发指的是,他们开始大量驱赶沿途掳掠的汉民百姓走在最前,充作血肉盾牌,用以消耗守军宝贵的箭矢、火药和守城物资……
这整整七天,对于大名府每一个守军而言,是真正意义上的血肉磨盘,是无休无止的人间地狱。
城墙,这条生命的防线,成了吞噬一切的巨大绞肉机。每一天,每一个时辰,甚至每一刻,都有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激烈的搏杀中永远倒下。箭矢尖锐的呼啸声、火铳沉闷的爆鸣声、炮弹落地的炸裂声、“震天雷”独有的闷响与破片飞溅声、垂死者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受伤者压抑的呻吟声、军官们早已沙哑却依旧不停歇的指挥吼声……所有这些声音交织混杂,谱写成一首永无休止、令人神经崩溃的死亡交响曲,日夜回荡在城头上空。
城墙的砖石被反复泼洒的鲜血浸染了一层又一层,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暗紫褐色,表面变得滑腻不堪,难以立足。来不及运下城头的阵亡将士遗体,不得不暂时堆积在城墙角落,盖上草席,但那浓烈得化不开的尸臭,依旧混合着硝烟和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无孔不入。
守军士兵们个个眼窝深陷,嘴唇因缺水和紧张而干裂出血,许多人身上带着或轻或重的伤势,仅仅做了最简单的包扎。极度缺乏睡眠让他们几乎站着都能睡着,往往靠着垛口就能瞬间陷入昏睡,但只要敌军攻城的战鼓或号角一响,他们又会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弹起,抓起武器,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再次投入那血腥的厮杀。他们的眼神,从最初的紧张、恐惧,逐渐变得麻木,最后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死死守住脚下阵地的执念。
李定国作为全军主帅,这七日几乎未曾合眼。他原本锐利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嗓音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他那身精良的铠甲上,布满了刀砍箭射的痕迹和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渍。他如同救火队员,哪里防线告急,他就出现在哪里,用他依然强悍的武勇和沉着如山的指挥,一次次地将濒临崩溃的防线硬生生稳住。
陈远坐镇中枢的数据核查公署,承受着另一种无形的、却同样巨大的压力。赵顺每日呈递上来的伤亡统计和物资消耗报表,上面的数字触目惊心,每翻一页都感觉重若千钧。火药、铅弹、箭矢、滚木礌石,尤其是制造工艺复杂、库存有限的“震天雷”和各类炮弹,都在以惊人的、远超预期的速度锐减。伤兵营早已人满为患,痛苦的呻吟日夜不绝,储备的草药、金疮药开始见底,连干净的绷带都成了紧俏物资。
“大人,照此消耗速度,我们的火药库存,最多……最多还能支撑四到五天。铅弹情况稍好,但也仅够六七日之用。箭矢……箭矢已基本耗尽,回收修复的速度远远跟不上消耗。‘震天雷’只剩最后两百余枚,炮子也所剩无几了。”赵顺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忧虑,捧着报表的手微微颤抖。
陈远的目光扫过那一个个冰冷的数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度的凝重。他知道,现在不是心疼和犹豫的时候,守住城墙,才有谈论未来的资格。
“命令军械所,所有工匠,停止一切非必要生产,集中所有人力物力,优先复装弹药!组织城中妇孺,收集城下敌军射上来尚能使用的箭矢,统一送去修复!命令民防队,拆毁城内靠近城墙、可能被敌军火炮利用的非必要房屋,将所有砖石、梁木,立刻运送上城,充作滚木礌石!”陈远的命令一条接一条,简洁、迅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每一个字,都关乎着这座城市的存亡。
即便是陈远之前依靠数据化和严密组织建立起来的民心士气,在这持续的高压和日益严峻的形势下,也开始出现了细微的裂痕。持续的围城带来的压抑感,日渐减少的食物配给,城外敌军日夜不休的呐喊和威胁,以及不断从城头运下来的、裹着白布的阵亡者遗体……所有这些,都像一把把钝刀,缓慢而持续地切割着人们紧绷的神经。若不是沈炼麾下的力量,对城内任何可能的异动和谣言散布者进行着毫不留情的铁腕镇压,恐怕恐慌早已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第七日的黄昏,仿佛是为了给这炼狱般的七日做一个血腥的注脚,清军发动了开战以来最为猛烈、投入兵力最多的一次总攻。岳托似乎终于耗尽了最后的耐心,一次性投入了超过五千生力军,从防御压力相对较大的北门和东门同时发起了狂潮般的猛扑!
战斗从夕阳西下一直持续到深夜,火把将城墙上下照耀得如同白昼,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仿佛要掀翻整个城楼。新军将士们已然透支了所有的体力和精力,全凭着一股不屈的意志和对身后家园的最后守护信念在死死支撑。
就在这似乎永无止境的惨烈攻防中,东门一段饱经炮火摧残、墙体内部本就因之前施工仓促而存在隐患的城墙,在承受了连续不断的炮击(清军也使用部分缴获的明军火炮)和清军秘密的穴攻(挖掘墙基)后,突然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不祥的呻吟,随即在一阵烟尘弥漫中,发生了小范围的坍塌,赫然露出了一个数丈宽、足以让数人并行的致命缺口!
“城墙破了!天佑大清!杀进去!屠城三日!”清军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发自野兽般的疯狂欢呼,所有附近的敌军如同嗅到了最浓郁血腥味的鲨鱼,不顾一切地向着这个打开的死亡通道蜂拥而至!
“堵住缺口!长枪队给我顶上去!火铳手,放弃齐射,自由开火,压制后续敌军!把所有剩下的震天雷,都给我扔到缺口外面去!”负责东门防御的指挥官目眦欲裂,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吼,亲自率领着自己的亲兵队,悍不畏死地顶到了最前沿。
缺口处,瞬间成为了整个战场吞噬生命最快、最血腥的核心!双方士兵在这狭窄的、毫无回旋余地的通道里疯狂地互相砍杀、刺击、撕咬,每一秒钟都有人惨叫着倒下。尸体以惊人的速度堆积起来,几乎要将这缺口重新堵塞,鲜血如同小溪般顺着残破的砖石缝隙汩汩流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极致的血腥和死亡的气息。
李定国闻讯,毫不犹豫地立刻率领着手中最后仅存的一支、也是唯一一支尚有完整战斗力的预备队,火速驰援东门。他心中雪亮,一旦这个缺口被敌军彻底突破,形成稳固的突破口,那么整个大名府的防线将如同堤坝决口,全线崩溃,再无挽回的可能!
就在这千钧一发、胜负悬于一线的至暗时刻,一直沉默观察着战局、脸色苍白如纸的陈远,猛地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疯狂而决绝的光芒。他做出了一个大胆到近乎赌博的决定。他命令身旁如同影子般存在的沈炼,立刻集合所有还能行动、未受重伤的夜不收和锦衣卫,大约百人,携带上军械所库存中最后、也是性能最可靠的一批燧发短铳和剩余的全部手雷,不从激战的东门、而是从相对平静的南门悄然潜出,利用夜色和他们对地形的熟悉,绕一个大圈,迂回到正在猛攻东门缺口的清军主攻部队的侧翼甚至后方,进行一场不计代价、不求生还的决死突击!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制造混乱,打乱清军的进攻节奏,哪怕只能争取到短短一刻钟的时间,也为守军修复缺口创造那渺茫却至关重要的机会!
这是一场将最后筹码押上的豪赌!赌的是沈炼和他麾下死士的极限战斗力与牺牲精神,赌的是清军后方此刻的相对空虚,赌的是李定国和守军能否抓住这用生命换来的、稍纵即逝的宝贵时机!
沈炼接过命令,那张万年不变的冷峻面容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重重抱拳,随即转身,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迅速离去。百名被挑选出来的死士,无人言语,默默检查着装备,眼神中只有一片冰冷的、视死如归的平静。
东门缺口,摇摇欲坠。大名府的命运,仿佛悬于一根即将崩断的细丝之上。
(第18章结束。聚焦于持续七天残酷消耗战的详细描写,展现了守军在兵力、物资、精神上承受的极限压力,并以城墙出现缺口、战局危殆到极点将情节推向高潮,悬念拉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