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兖州府,滋阳县。
七月的鲁南,暑气蒸腾。官道两旁的玉米叶子卷了边,蒙着一层黄尘。一队约十余人的人马,护卫着两辆青篷马车,在烈日下缓缓而行。为首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青袍官员,面容清瘦,目光锐利,正是数据司派往山东的核验先遣组第三组组长,原户部清吏司主事,孙元化。他身旁跟着四名从数据司带来的书吏,以及八名身着普通号衣、却眼神警惕、腰佩短刃的新军护卫。
孙元化是陈远从京城户部“借调”的能吏之一,精于算学,为人刚直,因不喜逢迎,在户部沉沦多年。陈远的KpI考核和三府试点的成效,让他看到了实现经世济民理想的另一条路径,故而主动请缨加入这次推广。
“组长,前面就是滋阳县城了。”一名书吏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城墙轮廓说道。
孙元化点了点头,脸上并无多少轻松之色。他们离开大名府已半月余,先后走访了东昌府、济宁州的几个县。所见所闻,让他心情沉重。表面上,各地官员无不恭敬有加,对KpI考核表示拥护,提供的账册数据也看似井井有条,甚至比朝廷旧有的黄册还要清晰。但孙元化凭借其多年的户部经验,总能从一些细微之处嗅到不对劲。
比如在济宁州的一个县,上报的新垦荒地数量颇为可观,但他随机抽查一处,却发现所谓“新垦”的土地,垄沟里的杂草都已半尺高,明显是熟荒充数。再比如另一个县,刑狱结案率高达九成,但他调阅卷宗,发现大量案件以“调解息讼”为由草草结案,其中不少涉及田土纷争,卷宗里却连基本的勘验图都没有。
“阳奉阴违,数据注水……”孙元化在心中暗叹。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地方官员们似乎已经迅速找到了应对新政的“法门”——用形式上的完美,掩盖实质上的敷衍和欺瞒。
滋阳县令周福海,一个身材微胖、笑容可掬的中年人,早已得到消息,带着县丞、主簿等一众佐贰官,在城门外迎接。仪式隆重而不逾矩,态度热情而不谄媚。
“下官滋阳县令周福海,恭迎上差!上差一路辛苦,已在县衙备下薄酒,为上差接风洗尘!”周福海躬身行礼,语气诚恳。
孙元化回礼,态度平淡:“周县令不必多礼,我等奉旨核查数据,公务在身,接风就免了。还请县令即刻安排,我等需要调阅贵县近年钱粮账册、刑名卷宗、户籍黄册,并核查官仓存储。”
周福海脸上笑容不变,连声道:“应当的,应当的!下官早已命人将一应文书准备齐全,就在户房、刑房恭候上差查阅。上差请!”
进入县衙,果然如周福海所言,各类文书档案分门别类,摆放整齐,甚至还贴上了标签。书吏们态度恭谨,有问必答。孙元化带着手下立刻投入工作,算盘声噼啪响起,核对着一串串数字。
初步核对,滋阳县的钱粮账目几乎完美,赋税完成率百分百,仓储损耗率极低,刑狱卷宗也堪称模板。但孙元化心中的疑虑却越来越重。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实。就像一个精心打扮的戏子,每一处都合乎规矩,却唯独缺少了真实生活的烟火气。
他决定改变策略。
“周县令,账册数据,我等已初步核验,颇为清晰。”孙元化合上最后一本账册,对一直陪在旁边的周福海说道,“明日,我想去城外的几个里甲看看,实地了解一下春耕和社学的情况。”
周福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掩饰过去,笑道:“上差体察民情,实乃我县百姓之福。只是……近日天气炎热,乡间道路难行,恐污了上差靴袜。不如让下官将几位里长唤来县衙,向上差当面禀报?”
“不必了,”孙元化语气坚定,“既然是核查,自然要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周县令安排个熟悉路径的向导即可。”
周福海无奈,只得应下。
当晚,孙元化住在县衙安排的驿馆。夜半时分,他正在灯下整理白日的记录,房门被轻轻敲响。亲兵引进来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皮肤黝黑的汉子,正是日间在官仓外见到的一个负责搬运的老仓丁。
“小老儿赵老根,见过青天大老爷!”那汉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惶恐。
孙元化心中一动,示意亲兵关好房门,温言道:“老丈请起,深夜来访,有何事要说?”
赵老根抬起头,脸上满是沟壑,压低声音道:“老爷,您……您是真来查账的官吗?”
“自然是。”
“那……那您可千万别信周县令他们做的账啊!”赵老根情绪有些激动,“那都是糊弄人的!官仓里的粮食,账面上看着是满的,可底下好多麻袋里装的都是沙土秕糠!就上面一层是好粮!还有那新垦的荒地,都是把熟地的田埂重新犁一遍就算数!百姓们苦啊,税赋一点没少,可好处一点没见着……”
孙元化心脏猛地一缩,果然如此!他沉声问:“老丈,你可有证据?”
赵老根从怀里哆哆嗦嗦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粒明显发霉变质、掺着沙土的米粒:“这是小老儿偷偷从仓底麻袋里抠出来的……还有,城西赵家坳那边,所谓的‘新垦地’,您去看看就知道,苗都长不齐!”
孙元化接过那几粒米,紧紧攥在手里,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他赏了赵老根一些散碎银子,叮嘱他千万保密,然后让其悄悄离去。
第二天,孙元化坚持要去赵家坳。周福海百般劝阻无效,只得亲自陪同。到了地方,只见一片坡地上,确实有新翻动的痕迹,但禾苗稀稀拉拉,长势远不如旁边真正的熟地。孙元化蹲下身,抓起一把土,仔细看了看,又走到地头,查看田埂的磨损程度。
“周县令,这地,怕是去年甚至前年就有人在种了吧?只是今年把田埂重新修葺了一下,便算作新垦?”孙元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
周福海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头渗出冷汗,支吾道:“这……上差明鉴,或许是……是下面的人办事不力,核查不清……”
“核查不清?”孙元化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那几粒霉米,“那官仓底层的沙土秕糠,也是核查不清吗?”
周福海如遭雷击,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孙元化不再看他,对随行的书吏和新军护卫下令:“立刻封锁滋阳县官仓!所有账册封存!请周县令及其相关佐贰官,暂且回衙‘休息’,没有我的命令,不得随意出入!”
他知道,自己抓住了一条大鱼。但滋阳县,仅仅只是冰山一角。周福海背后,是否还有更大的保护伞?山东乃至整个三省,像滋阳县这样的情况,还有多少?
数据的迷雾之下,是触目惊心的腐败与欺瞒。而他手中的利剑,才刚刚出鞘。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
(第11章结束。本章通过孙元化在山东的实地核查,生动展现了地方官员如何阳奉阴违、数据造假,以及核验组如何突破迷雾发现真相的过程。情节紧张,细节真实,矛盾进一步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