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缓缓笼罩了雕梁画栋的丞相府。
白日的喧嚣与忙碌渐渐沉淀下去,各院的灯火次第熄灭,最终只留下巡夜婆子手中那一点孤零零的灯笼光芒,以及那单调而悠长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庭院回廊间飘荡,更添几分深夜的寂寥。
芷兰苑内,云芷房中的烛火也已熄灭多时。外间为守夜准备的小榻上,翠儿面向里侧卧着,锦被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看上去似乎已沉入梦乡。
然而,在帐幔投下的阴影里,她的眼睛却睁得大大的,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睡意,耳朵如同最警觉的兔子,高高竖起,全力捕捉着院外乃至院内的每一丝异动。
她的手,在锦被下,紧紧攥着一根沉实的门闩。内室,云芷平卧于床榻之上,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
窗外微弱的月光透过窗纸,在她脸上投下朦胧的光影。
她并未入睡,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呼吸声轻缓而均匀。她的心神,正沉浸在清晰的推演之中。
徐嬷嬷贪婪成性,又惯会揣摩柳媚儿的心思。
得知有这笔“横财”可图,且算计成功的风险看似不大,她绝不会轻易放过。
依着她那急不可耐的性子,以及想要尽快讨好主子的心思,今夜,月黑风高,正是她动手的最佳时机。
她轻轻翻了个身,指尖触及枕下那几枚冰凉而坚硬的物体——那是她习惯放置的银针。
既是救人的器具,亦是防身的武器,更是她作为隐世医毒传人无法磨灭的印记。
武力之事,有墨影足矣。但这运筹帷幄、引蛇出洞的智谋,却需她亲自掌控。
今夜,她便要在这芷兰苑内,亲眼看着那条盘踞多年、吸血的毒蛇,是如何自作聪明地,一头钻入她亲手布下的死亡圈套。
约莫子时三刻,正是人一天中最困倦、警惕性最低的时刻。
万籁俱寂,连巡夜的梆子声也似乎远去。
一道矮胖敦实、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黑影,借着廊柱、花木与假山的阴影,鬼鬼祟祟地摸到了芷兰苑的院墙之外。
正是徐嬷嬷。
她换下白日那身略显招摇的褙子,穿着一身近乎黑色的深褐色粗布衣裙,头发也用一块同色布巾紧紧包住,浑身上下无一点亮色。
她动作笨拙,却出乎意料地带着一股老练的谨慎,每一步都落在阴影最浓重处。
她白日里早已借着由头,将芷兰苑内外的情况打探清楚。
云芷不喜人多,院内除了一个贴身丫鬟翠儿夜间在外间守夜,并无其他婆子丫鬟留宿。
而且芷兰苑位置相对偏僻,院墙也比其他地方稍矮一些,尤其是靠近后院窗牖的那一处,因着墙根长了一丛茂密的蔷薇,形成了视觉死角,最是便于攀爬。
她侧耳贴在冰冷的院门上,屏息凝神听了许久,确认内里除了均匀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动静。
心中一定,她猫着腰,如同臃肿的狸猫,迅速绕到院墙那处死角。
从怀里掏出一截前端带着铁爪钩的绳索,熟练地向上甩去。
铁钩扣住墙头瓦楞,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哒”。
她用力拽了拽,确认牢固,便双手交替,双脚蹬着墙面,笨拙却又异常坚定地向上攀爬。
肥胖的身体使得这个动作颇为吃力,但贪欲给予了她惊人的力量。
与此同时,芷兰苑内,那株枝繁叶茂、树冠如盖的古槐树上,一道几乎与浓密枝叶完全融为一体的黑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墨影如同蛰伏在暗夜中的猎豹,周身气息收敛到了极致。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叶片,冰冷地锁定着那个正费力翻越墙头、落地时甚至因为体重而发出一声闷响的不速之客。
他得到云芷小姐的明确指令,今夜,务必人赃并获。
徐嬷嬷落地后,迅速蹲下身,再次警惕地环顾四周。
月光下,院落寂静,房门紧闭,一切如常。她心中窃喜,暗道云芷毕竟年轻,骤然得势,便放松了内宅的警惕,活该她得此横财。
她猫着腰,熟门熟路地摸到云芷卧房的后窗下。窗户并未从内闩死,只是虚掩着,留下一条缝隙——这是翠儿按照云芷的吩咐,在临睡前特意留下的“便利”。
徐嬷嬷心中更是大定,只觉得连老天都在帮她。
她从怀中掏出一把薄如柳叶、寒光闪闪的匕首,小心翼翼地插入窗缝,轻轻拨动里面那小小的木质插销。
“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插销滑开。
她推开一条仅容她这等身材侧身通过的缝隙,如同滑溜的泥鳅般,费力却又无声地钻了进去。
卧房内,弥漫着云芷身上特有的、淡淡的药草清香,宁神静气。
月光透过浅色的窗纸,洒下朦胧而柔和的清辉,勉强照亮了室内的轮廓。
徐嬷嬷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急促地喘息了几下,让眼睛适应了室内的黑暗。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立刻精准地锁定在靠墙摆放的那个紫檀木小立柜上。
目标明确!
她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挪过去。
蹲下身,伸出因为紧张和兴奋而微微颤抖的手,摸索到底层那个抽屉。
抽屉竟然并未上锁!她心头一阵狂喜,几乎要笑出声来!真是天助我也!
她极力克制着激动的心情,轻轻拉开抽屉。
借着窗外透进的、有限的月光,她清晰地看到,抽屉里静静地放着一个白日里见过的、普通的木匣子。
她迫不及待地抱起匣子,入手沉甸甸的分量,让她心跳如鼓。
她颤抖着手打开匣盖——里面是几锭白花花的银元宝,在朦胧的月光下,闪烁着无比诱人的、冰冷而迷人的光泽!
她粗略一数,正是五十两之数!
“果然在这里!活该老娘发财!”徐嬷嬷心中发出无声的呐喊,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她的头脑。
她伸手便要去抓那冰冷的、可爱的银锭,仿佛已经看到了它们变成田契、还清债务的美好未来。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梦寐以求的冰凉触感时——
一只冰冷、坚硬如铁钳般的手,悄无声息地从她身后的阴影中探出,以她根本无法反应的速度,精准无比地扣住了她那只罪恶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呃!”徐嬷嬷吓得魂飞魄散,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扼住的、短促的惊叫。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全身!她下意识地就要失声尖叫,向整个云府示警!
然而,另一只大手,带着凛冽的风声,已迅捷无比地从后方袭来,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她的口鼻!
将她的所有惊恐、所有呼救,都死死地堵在了喉咙深处,只能化为绝望的“呜呜”声。
“噗!”
一声轻响,烛火被点燃。暖而明亮的光芒瞬间驱散了室内的黑暗,也驱散了徐嬷嬷心中最后的侥幸。
翠儿举着一盏明亮的烛台,站在内室门口,小脸因为愤怒和后怕而涨得通红,胸脯剧烈起伏。
她死死地盯着被制住的徐嬷嬷,眼神如同看着最肮脏的垃圾。
云芷不知何时已披着一件素色外衫,静静立于床畔。
她神色平静无波,清冷的目光如同腊月的冰泉,落在如同被抽掉骨头般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徐嬷嬷身上。
“徐嬷嬷,”云芷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深夜造访我的卧房,不知有何贵干?”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个翻倒的木匣,以及从里面滚落出来的、作为罪证的“银锭”。
徐嬷嬷如同被雷击中,浑身抖如筛糠,冷汗瞬间湿透了厚重的衣衫。
她看着云芷,看着翠儿,看着地上那些此刻显得无比讽刺的“银子”,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惧、绝望和茫然。
她直到此刻才恍然惊觉,自己不是猎人,而是那只一头撞进蛛网、徒劳挣扎的飞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