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客栈的小院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山羊胡男子脸色铁青,地上是刚刚被他摔碎的茶杯碎片。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手下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回来禀报,带来的不是线索中断,就是遭遇冷眼和警惕。
钱管事成了过街老鼠,他的话再也无人采信。市井间关于“北边骗子团伙”的流言愈传愈烈,现在他们这些外乡人只要稍微打听些敏感话题,对方立刻眼神闪烁,要么闭口不谈,要么干脆转身就走。苏家仿佛一夜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们隔绝在外。
“好一个慕容文远!好一个苏家!”山羊胡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冷得像冰。他原本以为这趟差事是手到擒来,捏死一个地方豪商如同捏死一只蚂蚁,没想到却碰了个硬钉子,还被对方反将一军,弄得如此狼狈。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蔡大人还在京城等着消息,他耗不起这个时间,更丢不起这个人!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绝,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挥手屏退了手下,他独自一人走进内室,关紧房门。从行李最底层一个夹层中,他取出了一个长约一尺、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细长竹筒。
解开油布,露出竹筒本身。筒身黝黑,触手冰凉,并非普通竹材,而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墨竹”,质地坚硬,防水防蛀。筒口用火漆密封,火漆上压着一个诡异的、仿佛鸟爪般的印记。
山羊胡的神情变得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敬畏。他小心翼翼地将竹筒放在桌上,自己则净了手,点燃三?柱细香,对着竹筒拜了三拜。这并非迷信,而是他这一行当的规矩——动用此物,意味着事情已到万分紧急、不计代价之时,也意味着巨大的风险和责任。
他拆开火漆,从竹筒中倒出的并非信笺,而是一枚小巧玲珑的青铜令牌。令牌不过寸许长,做工却极其精致,正面刻着一个复杂的“察”字,背面则是一串看似杂乱无章的数字和符号。除此之外,还有一小块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素纱。
山羊胡拿起那块素纱,走到灯下,对着灯光仔细观看。只见素纱上渐渐显现出几行极细小的字迹,赫然是蔡确亲笔所书的指令,内容比他之前收到的更加严厉和急切,并授予了他临机专断、必要时可调动地方“暗桩”配合的权限!
这才是他真正的底牌!那枚青铜令牌,是御史台最高级别的密令信物,见令如见人。而那块素纱,则是用特殊药水书写,遇热或特定药水方能显影,专用于传递绝密指令。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指令的最后一行字上:“若事有蹊跷,阻力巨大,可启用‘海蛇’。”
“海蛇……”山羊胡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慕容文远,这是你逼我的!”
他不再犹豫,重新收好令牌和素纱,换上一身毫不起眼的灰色布衣,戴上一顶宽檐斗笠,如同一个最普通的市井百姓,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悦来客栈。
他没有去府衙,也没有去市舶司,而是七拐八绕,穿过数条嘈杂的街巷,最终来到了明州城最大的鱼市。此时已近黄昏,鱼市早已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和潮湿的水汽,地上污水横流,显得有些脏乱和荒凉。
他在一堆废弃的鱼筐旁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跟踪后,用脚尖有规律地踢了踢其中一只破旧的木筐。
片刻后,一个浑身裹在肮脏蓑衣里、头上戴着破斗笠、仿佛刚从海里爬上来的老渔夫,佝偻着身子,从阴影处踱了过来,手里还拎着一条不断扭动的、色彩斑斓的海鱼。
“买鱼吗?老板。”老渔夫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海水泡烂了木头。
“有什么好货?”山羊胡压低声音。
“刚逮着的海蛇,毒性大着呢,要不要?”老渔夫抬起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
“就要毒性大的。”山羊胡沉声道,同时,他的右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手指却极快地做了一个复杂的手势。
老渔夫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精光,稍纵即逝。他放下鱼,同样用极其隐秘的手势回应。
暗号对接成功!
“跟我来。”老渔夫沙哑地说了一句,拎起那条还在挣扎的海鱼,转身走向鱼市深处一排低矮潮湿的破旧板房。
山羊胡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钻进了一间散发着浓烈鱼腥和霉味的小屋。屋内昏暗,只点着一盏小小的鱼油灯,火光摇曳,映照着墙上挂着的破烂渔网和角落里堆放的杂物。
老渔夫关上门,放下鱼,脸上的卑微和佝偻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冽和精干:“令牌。”
山羊胡毫不犹豫地取出那枚青铜令牌递过去。
老渔夫接过令牌,凑到灯下仔细验看,又用手指摩挲着背后的符号,半晌,才缓缓点头,将令牌交还:“何事?”
“目标,苏家。尤其是其赘婿,慕容文远。”山羊胡言简意赅,“明面调查受阻,需要你们从‘暗’处着手,搜集一切可用于构陷的罪证,或制造事端。蔡大人要的是结果,越快越好,手段不论。”
老渔夫——或者说,“海蛇”的接头人——沉默了片刻,沙哑地笑了笑:“苏家啊……硬骨头。价钱可不低。”
“只要事情办成,价钱随你开。”山羊胡冷声道。
“好。三天之内,给你消息。”老渔夫干脆利落,“如何找你?”
“悦来客栈,天字丙号房。若我不在,留暗记于窗台花盆下。”山羊胡说完,不再多言,转身拉低斗笠,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间充满鱼腥味的小屋。
老渔夫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和残酷。他走到墙角,挪开几个破筐,露出一个看似是排水孔的小洞。他将手指伸进嘴里,发出一声极其怪异、仿佛某种海鸟的尖利鸣叫。
片刻后,小洞深处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拖走了。
“海蛇”出动了。
这支隶属于御史台、直接听命于蔡确等核心人物的秘密力量,专门负责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脏活。他们并非官差,而是由江湖败类、亡命之徒、精通各种下三滥手段的专家组成,行事狠辣,不择手段,且极少失手。他们的介入,意味着斗争已经从“调查”层面,升级为了无所不用其极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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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府,揽月轩。
慕容文远莫名感到一阵心悸。他正与苏明月对坐,商讨着能否以她的名义,举办一场小型的书画鉴赏雅集,邀请一些本地的文人雅士和退休官员,一方面冲淡近日府中的紧张气氛,另一方面也是一种不着痕迹的示好与联络感情。
怀中的双凤珏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带着刺骨寒意的波动,不同于之前的温热示警,这是一种冰冷的、充满恶意和危险的预感。
他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握紧了玉佩。
“大姐夫,怎么了?”苏明月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轻声问道。她今日穿了一身淡雅的月白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碧玉簪,显得格外清丽脱俗。经过几次深谈,她在文远面前已自然了许多。
“没什么,”文远勉强笑了笑,压下心中的不安,“只是突然有些心悸,或许是昨夜没睡好。”
苏明月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却没有多问,只是将手边一盘精致的桂花糕向他推了推:“那大姐夫多用些点心,歇息片刻吧。”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苏玲珑略显急促的声音:“大姐夫,你在里面吗?有急事!”
文远心中一凛:“进来。”
苏玲珑推门而入,看到苏明月也在,愣了一下,随即快速说道:“刚收到消息,悦来客栈那个山羊胡,下午独自一人出去了,去了城西鱼市!在那里接触了一个老渔夫,然后两人进了一间破屋子,呆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出来了,直接回了客栈。我们的人不敢靠太近,没听到他们说什么,但感觉……感觉鬼鬼祟祟的,不像好事!”
鱼市?老渔夫?文远的眉头紧紧锁起。这组合太不寻常了!御史台的暗探,去鱼市找一个渔夫做什么?
他立刻想起双凤珏刚才那诡异的冰冷波动。
“那个老渔夫,有什么特别?”文远沉声问。
“特别……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就是鱼市里最常见的那种老渔夫,又脏又臭。”苏玲珑努力回忆着线人的描述,“哦对了,线人说,那老渔夫进去之前和出来之后,感觉……感觉好像有点不一样,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不对劲!这很不对劲!
文远猛地站起身,心中的不安感达到了顶点。他意识到,对手可能动用了常规调查之外的力量!一种更黑暗、更不受规则约束的力量!
“玲珑!”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立刻让我们的人,全部从悦来客栈和鱼市附近撤回来!只留最外围的、生面孔的眼线远远观察,绝对、绝对不要再试图靠近或者打听任何事!尤其是那个老渔夫和他接触过的地方,千万不要靠近!”
苏玲珑被他凝重的语气吓到了:“大姐夫,怎么了?那个老渔夫有问题?”
“问题大了!”文远脸色阴沉,“如果我没猜错,我们可能惹上真正的麻烦了。来的,恐怕不只是御史台的察子……”
他的话没说完,但苏清婉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门口,显然也听到了刚才的话,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海……‘海蛇’?”她失声喃喃,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
文远猛地看向她:“你知道?”
苏清婉艰难地点点头,声音发颤:“早年听父亲隐约提起过……朝廷里有些大人物,养着一些专门做脏活的……人。他们……他们无所不用其极……”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原本只是商业倾轧和官场构陷,虽然凶险,至少还在一定的规则之内。但如果“海蛇”这种黑暗力量介入,那就意味着,规则已经被彻底打破。
接下来的,将是毫无底线的阴谋、陷害,甚至……暗杀?
慕容文远握紧了双凤珏,那冰冷的预感越来越清晰。
风暴,终于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