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釜底抽薪
赵衡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副郑重其事,仿佛要托付江山社稷的模样,嘴角忍不住挑了一下。
这小子,年纪不大,戏瘾不小。
他没理会沈知微眼中的热切,自顾自地拎起粗陶酒壶,给自己又满上了一碗。
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灼热的暖意直冲腹腔,又将那股子卤肉的醇厚香气,从胃里给顶了上来。
痛快!
“当!”
粗瓷碗重重顿在石桌上,发出一声脆响,震得桌上的盘子都跟着跳了一下。
这一声,也把院子里那股紧张的气氛给震散了。
“沈公子。”
赵衡开口,声音不轻不重。
“买卖是买卖,交情是交情。你这又是送人情,又是许未来的,摊子铺得太大,我怕我这小门小户,接不住。”
他的目光落在沈知微的脸上,不闪不避。
“这卤肉,我只打算在清河县做做。你要是真想要,我把方子写给你,拿去自己做就是了。”
话音落地,院子里一片死寂。
沈知微脸上那志在必得的表情,瞬间凝固。
送……送给他?
这人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份卤肉方子,只要运作得当,就是一座能持续产金的金山!其价值,绝不亚于那精炼的糖霜!
他就这么……轻飘飘地送了?
赵衡当然知道。
他比谁都清楚这方子的价值,但他更清楚,贪多嚼不烂。他的根基,从来不是某一个配方,而是脑子里那些超越了这个时代的知识和眼界。
卤肉这东西,终究是吃食,门槛不高。只要传开,时间久了,总有嘴刁的厨子能琢磨出个七七八八。与其等它烂大街,不如趁它现在价值最高的时候,当成一枚最有分量的筹码,砸在沈知微身上。
这是对沈知微前期投资的回报,也是一次更深层次的捆绑。
沈知微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震惊过后,他后背竟渗出了一层薄汗。
他明白了。
赵衡根本就不是在做生意,他这是在投资!
他投资的,是他沈知微,是他背后的“四海通”商号。而他拿出来的筹码,就是这些层出不穷,足以搅动市场格局的“秘密”。
这个叫赵衡的男人,格局大得吓人。
沈知微看着赵衡,沉默了许久,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最后竟是轻笑了一声。
“好。”
他不再推辞,任何推辞在此刻都是对赵衡的侮辱。
“赵兄这份豪气,我沈知微接下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但眼底深处,却有一团火被彻底点燃了。
“我沈家的‘福满楼’遍布大虞,有了这方子,每年进项,足以再上一个台阶。”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道:
“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从今往后,福满楼不管卖出多少卤肉,其所得利润,都分赵兄两成。并且,我只在清河县之外的地方售卖。”
赵衡见他如此上道,也不再多言,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卤得透亮的猪耳朵,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感受着那股脆韧的口感。
“你说,清河帮,明日此时,就能在清河县除名。”赵衡盯着沈知微的眼睛,“我想知道,怎么个除名法?带人去码头,来一场大火拼?”
“那也太粗糙了。”沈知微摇了摇头,嘴角噙着一丝不以为然的笑意,“杀人放火,是最低等的手段。杀了一个胡猛,还会有李猛、王猛冒出来。要想让一块地长出好庄稼,不是把野草拔了就行,得把那片烂了根的土,全都给换了。”
这话让旁边的陈三元心中一震,下意识地看向赵衡,发现自家东家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感兴趣的神色。
“愿闻其详。”赵衡这次说得真心实意。
“清河帮的根子,不在码头那群烂仔身上,而在两个人。”沈知微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点了点,“一个,是县衙的曹捕头;另一个,是管着钱袋子的‘铁算盘’钱贵。”
“曹坤是伞,钱贵是粮。没了伞,他们就是过街老鼠。没了粮,手下那群打手混混,不用三天就得散伙。至于胡猛和张奎,不过是两头拴着链子的恶犬,主人一倒,自己就先咬起来了。”
这番分析,与赵衡之前的判断不谋而合,甚至更加精准。
“所以?”赵衡追问。
“所以,对付曹坤,不能在清河县动手。他再不是东西,也是朝廷公差,动他就是打县太爷的脸。”沈知微端起酒碗,也学着赵衡的样子喝了一口,被那股辛辣呛得微微皱眉,但眼神却更亮了。
“可若是他的上官要办他呢?比如,府衙专管刑名钱谷的陈推官,最近正愁没有由头来清河县查账。只要把清河帮近两年孝敬曹捕头的烂账,不经意地递到他案头,你说,那位想往上爬的陈大人,会放过这条送上门的功绩吗?”
赵衡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招叫借刀杀人。
“至于那个钱贵……”沈知微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狐狸般的狡黠,“我的人查到,清河帮所有的脏银,都存在南城一家叫‘通源钱庄’的地下金库里。”
他拖长了语调,慢悠悠地说道:
“而那家钱庄的东家,很不巧,上个月在京城的‘长乐坊’输红了眼,亲手签下了一张三千两的欠契。”
沈知微看着赵衡,缓缓吐出了最后几个字:
“还把钱庄的地契和金库的钥匙,一并压在了我的赌桌上。”
他看着眼前的沈知微,第一次感觉到了一股寒意。这个人,在找上自己之前,恐怕就已经把清河帮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并且布好了局。他今天来,根本不是来商量的,而是来下最后通牒的。自己答应,这盘棋就按他的计划走;自己不答应,他恐怕也有别的法子,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好一个运筹帷幄的沈公子!
“这些,是你四海通的诚意?”赵衡问。
“不。”沈知微摇了摇头,神色坦然,“这只是我,沈知微的诚意。糖霜的生意太大,四海通内部,盯着的人也不少。我需要一份足够分量的功绩,来堵住那些老家伙的嘴。而你,赵兄,和你手上的东西,就是我最大的底牌。”
他竟然将自己的目的,如此坦诚地说了出来。
这份坦诚,反而比任何花言巧语都更有说服力。他把自己的利益和赵衡的利益,清清楚楚地捆绑在了一起。
赵衡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