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是最先缠上意识的藤蔓,带着沥青般粘稠的沉坠感,将凌曜的思绪拖向无边黑暗。他像溺在凝固的深海里,四肢百骸都被无形的重量裹着,连呼吸都成了奢侈的挣扎。耳边早已听不到叶燃焦急的呼喊——那些曾像火种般灼烧在耳畔的声音,此刻全被细碎又恶毒的低语碾碎,成了绕着他颅腔打转的魔咒。
“都是你的错。”
“如果不是你非要等他,他根本不会留在画室。”
“你明明就站在门口,为什么没能抓住他?”
每一句都精准戳进三年来从未愈合的伤口,在意识的废墟里掀起海啸。下一秒,刺目的光骤然刺破黑暗,不是镜象都市里那种扭曲的冷光,而是带着夏末燥热的阳光,透过蒙着灰尘的玻璃窗,将他狠狠钉在熟悉的旧画室门口。
心脏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他几乎蜷缩起来。眼前的画面像被按下慢放键的噩梦——暴雨将至的午后,空气里满是潮湿的闷热,哥哥凌晨正站在阳台边缘整理画架,脚下的木板突然发出一声脆响。他看见凌晨身体失衡的瞬间,看见对方慌乱中伸向他的手,更看见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绝望。
与记忆不同的是,这一次,凌晨坠落时无声翕动的嘴唇,在幻象的扭曲下变得无比清晰。那口型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落在凌曜眼底,拼成了他此生最不敢听见的三个字:“救救我…曜…”
“凌曜!醒醒!那是假的!”
叶燃的声音突然穿透进来,像从千米深的水面上飘来,模糊得几乎要被幻象的噪音吞噬,却带着一种灼热的穿透力,烫得凌曜的意识颤了颤。
现实世界里,叶燃正死死抱着凌曜僵直的身体。镜象都市的街道仍在扭曲蠕动,地面的镜面裂痕里翻涌出粘稠的黑雾,将周围映照出无数个重叠的影子——每个影子里,都是跪在地上、被痛苦淹没的凌曜,在不同的“回忆”里重复着相同的沉沦。叶燃能感觉到怀中人的身体在剧烈颤抖,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衣衫,连指尖都冰凉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听着!我不管它让你看到了什么!”叶燃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带上了破音,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哥哥的事,从来都不是你的错!你现在必须回来!我们还得找核心镜面,你答应过要带我出去的,你不能食言!”
他一遍遍地喊着,手掌紧紧贴着凌曜的后背,试图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镜象都市的阴影在他们周围越缩越紧,那些扭曲的建筑倒影里,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伺,等着看凌曜彻底沉沦的瞬间。
而幻象之内,凌曜正跪在画室冰冷的水泥地上。哥哥坠落的身影在他眼前反复重演,每一次落地的闷响,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熟悉的愧疚感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溺毙——他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午后,回到了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的瞬间。
“是我的错…都是我…”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缕烟,连自己都快听不清。指尖抠进粗糙的地面,指甲缝里渗出血丝,却远不及心口的疼来得尖锐。
“对,是你的错。”
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声音突然从阴影里响起,带着阴冷的气息,像冰锥擦过骨头。凌曜猛地抬头,看见另一个“自己”正从画室的黑暗角落走出来——对方穿着他高中时最常穿的白t恤,脸上带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轮廓,却挂着悲悯又残酷的微笑,眼神里没有半分温度。
“你活着,就是一种罪过。”镜像凌曜一步步走近,声音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凌曜的神经,“留在这里吧,留在这份忏悔里。每天看着他坠落,每天记住你的无能,这才是你应得的归宿。”
它伸出手,指尖带着冰冷的触感,快要碰到凌曜的额头。就在那指尖即将触到皮肤的瞬间,凌曜的喉咙里突然挤出一声微弱的否定:“不…”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意识深处炸开。他想起了深空飞船外,叶燃穿着航天服在星云背景下作业,回头时给了他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连头盔面罩上的反光都透着暖意;想起了古堡地牢里,叶燃毫不犹豫地将后背交给自己,说“我信你”时的坚定;更想起了刚才,在被拖入镜像深处前,叶燃死死抓住他手腕的温度,那温度烫得他至今都能清晰记得。
“凌曜——!”
叶燃的呼喊再次穿透幻象,这一次不再模糊,而是像一柄烧红的利剑,直直劈开了笼罩在他心头的黑暗。
“那不是我的归宿!”
凌曜猛地抬起头,眼眶里布满了痛苦的血丝,却在瞳孔深处燃起了一丝决绝的火焰。他看着那个诱导他沉沦的镜像,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不容撼动的坚定:“我哥的死是意外,我愧疚了三年,怀念了三年,但我不会再被这份过去杀死第二次!”
他撑着地面挣扎着站起,膝盖因为长时间跪地而发麻,却稳稳地挺直了脊背。这一次,他没有再去看阳台边重复坠落的幻影,而是转身,直面那个阴冷的“自己”。
就在这时,凌曜的瞳孔猛地一缩。常年在危险边缘游走培养出的敏锐观察力瞬间全开,他在镜像凌曜的身后,看到了之前无数次“轮回”都未曾注意到的细节——幻象画室的角落里,原本空无一物的白墙,此刻竟隐约浮现出一扇门的轮廓。门扉上缠绕着与镜象世界同源的扭曲光纹,那些光纹像活物般蠕动着,透着不祥的气息,却又隐隐透着“出口”的意味。
“我看到了…出口。”
他轻声说。这一刻,他不再将心魔视为需要逃避的劫难,而是将它当成了一个需要破解的谜题。当他迈出直面恐惧的这一步时,幻象精心编织的“剧本”,终于露出了破绽。
随着他意志的坚定,整个幻象开始剧烈震动,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所有景象都开始扭曲、闪烁。哥哥坠落的幻影、阴冷的镜像、乃至整个画室的墙壁,都在肉眼可见地崩解,化作一片片破碎的光斑。
“你…你怎么能…!”镜像凌曜发出不甘的尖啸,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怨毒,它的身体开始从指尖碎裂,化作黑色的雾气消散在空气里。
现实世界中,叶燃惊喜地感觉到,怀中人身体的颤抖突然停止了。他低头看去,只见凌曜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眼睫轻轻颤动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冷汗,却透出了即将苏醒的迹象。
然而,就在凌曜的意识即将完全挣脱黑暗束缚、回归现实的最后一刹那,他在那片崩塌的心象尽头,透过那扇门扉裂开的细小缝隙,看到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只冰冷到极致的眼睛,没有眼白,也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它静静地注视着他,带着一种纯粹的、非人般的探究意味,既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却让凌曜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那只眼睛,与他,与叶燃,与任何他见过的人类,都截然不同。
下一刻,所有的幻象如同潮水般退去,黑暗彻底消散。
凌曜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胸口剧烈起伏着,双眼骤然睁开。映入眼帘的,是镜象都市扭曲的天空,以及近在咫尺的、叶燃带着焦急和惊喜的脸庞——他正被叶燃紧紧抱在怀里,对方的体温透过衣衫传来,真实得让他几乎落泪。
“凌曜!你醒了?!”叶燃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狂喜,他伸手想去擦凌曜额角的冷汗,却被对方突然抓住了手臂。
凌曜的眼神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惊骇,他抓着叶燃手臂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因过度震惊而沙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叶燃…这个镜象世界…不是死物…它…它在‘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