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芨殿的一个偏殿内,温世安亲手斟满茶水,这期间,温如玉看到了他手腕处被玄铁镣铐限制而特有的勒痕。
可温世安斟茶的手稳若磐石,三注茶水平分秋色,连最轻浅的涟漪都保持着完美的圆圈。
唯有盏底那片舒卷的茶叶,在沉浮间泄露了一丝灵力滞涩的痕迹。
“这些年……”
温世安突然开口,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杯沿,釉面与指纹相触发出细微的沙响。
他刻意放平的声线里,仍漏出一丝几不可察的颤音,像冰面下暗涌的流水。
“将你独自留在琉璃殿,让你受苦了…”
杯中的茶汤忽然晃出一圈涟漪,倒映着他骤然模糊的双眼。
那些未尽的话语沉在喉底,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是为父……对不住你。”
殿外忽起一阵穿堂风,卷着零落的风信子花瓣扑进窗棂。
有一片正落在温如玉袖口,恰盖住了他攥得发白的指节。
温如玉的呼吸骤然停滞。
他看见父亲摩挲杯沿的指尖在微微发颤,那双手传闻中能挽千斤弓,执万钧剑,此刻却连一盏轻薄的瓷杯都快要握不稳。
十四年的光阴在这位隐忍而无奈的父亲鬓角留下些许白霜,在眼尾处留下些许沟壑,同样留下的,还有腕间那道狰狞的伤疤。
“父亲……”
温如玉张了张口,却发现喉间哽着块垒,连最简单的称谓都变得支离破碎。
殿外风过竹林,沙沙声里,他仿佛看到了十四年前那个雪夜。
这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将他送上琉璃殿的台阶,转身时大氅翻卷如离群的孤雁。
温如玉猛地跪倒在地。
青砖的寒意透过衣料刺入膝盖,他却恍若未觉。
他俯身叩首时,一滴温热砸在砖缝间残留的风信子花瓣上,将那抹淡紫洇成深色。
“孩儿……过的很好。”
这句话终于挣脱桎梏,却在出口的瞬间被夜风吹散。
他不敢抬头,怕看见父亲眼中的愧疚,更怕自己的眼泪会决堤。
十四年修炼问道的定力,在这一刻薄如蝉翼。
案上的烛火突然剧烈摇晃,将父子二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那轮廓终于不再一高一矮,而是前所未有的,平等地交融在了一起。
温世安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这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摄政王,此刻终是卸下了半生伪装。
他静如深潭的眸中泛起涟漪,古井无波的面容寸寸龟裂,那些封存在岁月里的情绪,在这一刻尽数决堤。
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权臣,此刻却连触碰自己骨肉的勇气都没有。
他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忽然想起当年那个雪夜,他将年幼的温如玉送上琉璃殿台阶时,孩子攥着他衣角的小手也是这般颤抖。
“如玉……”
他终是唤出了这个在心底默念了十四年的名字。
声音很轻,却像是用尽了毕生气力。
殿外惊起的夜鸦扑棱棱飞过檐角,将这一声呼唤带向很远很远的夜空。
江子彻静立片刻,目光在父子二人之间轻轻掠过。
他无声地后退半步,腰间玉佩随着动作微微一晃,却被他及时按住,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转身时,他的衣摆带起一缕微风,恰好拂过案头烛火。
那簇火苗轻轻摇曳,在墙上投下他渐行渐远的剪影。
行至殿门处,他反手将雕花门扉缓缓掩上,木门闭合的瞬间,最后一线光亮从他指缝间溜走,像是刻意将满室温情都锁在其中。
廊下的白芨被夜风卷起,有几片沾在他的靴面上。
江子彻低头看了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取出一道隔音符,轻轻拍在了门框上。
淡金色的符文流转一瞬,随即隐没在夜色中。
殿门闭合的余音消散后,殿内陷入一种微妙的静谧。
烛火将父子二人的影子投在青砖墙上,随着火光摇曳,时而重叠,时而分离。
温世安终于缓缓伸出手,指尖悬在温如玉发顶三寸之处,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贵易碎的瓷器。
他掌心的纹路里还沾着玄铁镣铐留下的银粉,在烛光下泛着细碎的冷光。
“起来吧。”他的声音像是被岁月磨去了棱角,只剩下粗粝的温柔,“让为父好好看看你。”
温如玉抬起头时,一滴泪正巧划过脸颊,落在父亲掌心。
那滴泪水在银粉上晕开,冲出一道蜿蜒的痕迹,像是解开了某种封印。
温世安忽然将儿子揽入怀中。
玄色常服上的沉水香扑面而来,温如玉这才发现,父亲的肩膀其实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单薄许多。
他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渗入自己的衣襟,这才惊觉,原来这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竟已落泪。
案上的烛火不知何时已燃至尽头,最后一丝火光跳动时,将相拥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殿内烛火渐弱,在青砖地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温世安松开怀抱,却仍握着温如玉的手腕,那里脉搏跳动的位置,正贴着他当年亲手带上的纳物手环。
“这些年……”
温世安的声音沉得像是从岁月深处传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上的一道冰裂纹,“你在琉璃殿……可还安好?”
温如玉垂眸,茶汤里浮沉的叶影映在他眼底,“琉璃殿待我极好,师父视我如己出,传授功法从不藏私。”
他指尖轻轻划过盏沿青釉,忽然抬眸,“小宸他……”
话到此处微微一顿。
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
他知道白宸在隐瞒他的同时,定是连父亲也一并瞒住了,那些暗中谋划的种种,都藏在一副永远波澜不惊的面具之下。
“他也待我极好。”温如玉终是轻声说道,字字清晰。
话音未落,茶汤忽然无风自动,荡起一圈细微的涟漪。
那是他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颤了一下。
温世安闻言,指尖在茶盏边缘微微一顿。
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烛泪滴落的声音。
许久,久到温如玉忍不住抬眸,才看见父亲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