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训练室比往常安静。我站在麦克风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谱架边缘，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摊开在桌角，纸页微微卷起，像是被反复翻动过太多次。
录音提示灯亮起，我吸了口气，开始唱第一句。
声音刚出口，就卡在喉咙里。副歌还没到，气息已经乱了节奏。我抬手按下暂停键，重新来。
第二次，高音劈了。第三次，连主歌的咬字都模糊不清。我盯着屏幕上那条断断续续的声波曲线，像看一张陌生人的脸。
关毅没有进来打断，只是坐在控制台后，一言不发地看着耳机上的电屏跳动。他没摇头，也没叹气，可那种沉默比任何批评都沉重。
我摘下耳机，把谱子从架子上抽下来，用力夹回笔记本里。指尖碰到一页被涂改过无数次的歌词——“如果有一天我能站在属于自己的舞台上”——这几个字曾经写在凌晨三点的快递单背面，现在却像一根刺，扎在我每次开口之前。
“你昨晚几点睡的？”关毅的声音从玻璃那边传来。
我顿了一下，“没太晚。”
“几点？”
“两点左右。”我说完就后悔了。这个时间他已经能算出来——我只睡了四个多小时。
他站起身，绕过控制台走进录音间，手里拿着平板。他点开一段音频，是我几天前试唱《巷口》的原始录音。没有混响，没有修音，只有最干净的人声和轻微的呼吸声。
“听这段。”他说。
我闭上眼。那是我第一次完整唱出这首歌，仓库值班的夜里录的，背景还有远处货车经过的轰鸣。可那一次，声音是稳的，情绪是通的。
“那时候你在想什么？”他问。
“想着别让声音断掉。”我低声说。
“现在呢？”
我没答。但现在我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怕这歌不够好，怕别人说“原来姜美丽也就这样”，怕辜负那晚清唱之后所有人看向我的眼神。
“你不是在唱歌，”关毅说，“你是在审判自己。”
我抬起头，看见他眼神里的那种熟悉的东西——不是责备，也不是安慰，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你写的词，是你心里的话。你现在却想把它变成一件‘完美作品’，让它符合所有人对‘原创歌手姜美丽’的期待。可音乐不是考试，没有标准答案。”
我低头看着脚边的音箱，余音早就散了，可耳朵里还在回响刚才那些破音的片段。
“你知道为什么你能清唱成功吗？”他继续说，“因为你那一刻什么都不在乎了。设备坏了，伴奏没了，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声音送出去。而现在，你有了设备，有了时间，有了支持，反而开始计算每一拍、每一个音准、每一句能不能上热搜。你在用安全的方式冒险，但真正的创作，从来都不是安全的。”
我攥紧了笔记本的边角，纸张被指甲压出一道浅痕。
“我不是不想真实。”我说，“我只是……不想搞砸。”
“那你告诉我，什么叫搞砸？”他问，“是唱错一个音？还是观众没鼓掌？还是评委打低分？”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如果你做这张Ep的初衷是为了证明自己配得上那个舞台，那你已经输了。”他的声音沉下来，“真正重要的，是你有没有勇气承认：我现在还不完美，但我愿意站在光下，让人听见我的不完美。”
我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是背着什么东西走了很久，终于走不动了。
“我昨晚又改了副歌。”我轻声说，“改了四遍，越改越不像原来的歌。后来我把那几页撕了，重新抄了一遍最初的版本。可今天早上再唱，还是不对劲。”
“因为你已经不信它了。”他说，“你不再相信那个在楼梯间哼旋律的女孩，值得拥有一个属于她的舞台。”
我猛地抬头看他。
他没回避我的目光，“你害怕的不是失败，是被人发现：原来我也需要时间成长，也会写不出歌，也会唱不好。可这些本来就是真实的你。你要的不是一次完美的录音，是一次真实的开始。”
房间里静了很久。
我慢慢坐到钢琴边，翻开笔记本，找到那首《巷口》的初稿。字迹潦草，有些词划掉了又补上，右下角画了个小小的太阳，是那天录完音后随手画的。
我轻轻按下一个和弦，然后哼了起来。
声音很轻，甚至有些抖，但这一次，我没有停下来纠正哪里不准，也没有去想这段能不能通过评审。我只是唱，像那天晚上在仓库里一样，为了让心里的声音有个落脚的地方。
关毅没说话，转身走到控制台前，悄悄按下了录音键。
我察觉到了，却没有停。他知道我在找回什么，我也知道他在等什么。
当唱到“风吹过巷口，像谁在喊我的名字”时，我的声音突然稳了下来。不是技巧上的稳定，而是某种东西终于接上了——像是断了很久的线，被轻轻一拉，重新连回了起点。
最后一个音落下，我没有立刻开口，也没有抬头。
窗外天色渐暗，训练室的灯自动亮起，光线落在琴键上，映出我微微起伏的手背。
关毅走出来，站在我旁边，看了眼平板上的录音进度条。
“这一版，留着。”他说。
我点点头，没合上笔记本。
“你要的不只是完成一首歌。”他声音放得很低，“你是想确定，无论发生什么，你还能不能继续唱下去。但现在你看，哪怕状态差，哪怕压力大，哪怕怀疑自己，你还是唱出来了。这就够了。”
我望着琴键，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
“明天再来。”他说，“不用逼自己一次到位。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转身走向门口，手搭上门把时又停下，“记住，他们要看的不是完美的选手，是能一直往前走的人。”
门轻轻合上，屋里只剩我和那台还在运转的录音设备。
我重新翻开那首被撕掉又粘好的副歌，指尖抚过那些修改的痕迹。然后，我拿起笔，在页脚写了一行新字：“允许自己走歪一点。”
窗外夜色彻底沉下来，楼下的路灯一盏盏亮起。远处传来车辆驶过的声响，还有隐约的广播声。
我再次按下播放键，听自己刚才那段带着颤抖却始终没中断的演唱。
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缓缓流淌，像一条终于找到出口的河。
我闭上眼，跟着哼了第二遍。
这一次，手指自然地搭上了琴键，弹出了完整的和弦。
灯光照在乐谱上，纸面泛着微黄的光。我的左手无名指还贴着昨天练琴磨出的创可贴，边缘已经有些翘起。
录音进度条继续向前滚动，数字不断跳动。
我睁开眼，看着屏幕上那条平稳上升的声波线。
手指在琴键上落下，第三个和弦响起时，门外走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