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山道上刮得紧,我拉着苏青鸾疾行,衣角翻飞如断旗。她脚步有些虚浮,却始终没落下半步。破庙的火光早已被雾吞尽,身后再无动静,可我知道,那支箭的来处,远比眼前这一片死寂更冷。
回到太乙观静室,我反手合上门闩,将油灯挑亮。烛影晃了晃,映出案上两样东西——一支漆黑箭杆,尾羽染着银灰;还有一片幽蓝鳞片,贴在心口时仍带着刺骨寒意。我取出箭来,指尖抚过尾羽根部,那里有一道极细的刻痕,形如冰裂。幼时随父阅军报,曾听他提过北境贡羽的规制:唯有皇苑执役者,方可佩此等猎箭。
“这不是江湖人能拿到的东西。”我低声说。
苏青鸾靠在门边,手指抠着腰间剑柄,指节泛白。她没应声,只是盯着那支箭,像要把它看出个洞来。半晌,她才开口:“他们连我父亲都能杀,还会在乎一支箭露不露痕迹?”
我摇头:“正因如此,才更要留下线索。”
她一怔。
我将箭轻轻搁回案上,转身走向书阁。师父所藏典籍浩如烟海,多为孤本残卷,寻常史册里绝不会记下“冰魄司”三字。但既然是天子私设之衙,必有蛛丝马迹藏于隐录之中。我抽出一部泛黄手抄,封皮题着《大靖隐制考》,落款年月模糊不清,只依稀辨得是天启年间旧物。
一页页翻过,直到指尖停在一行小字上:
“天启十八年,设冰魄司,掌江湖要脉、控异能者,隶东宫别院,首令为荣安王爷。”
荣安王爷。
我心头一沉。这个名字不该陌生——他是灵汐公主之父,三年前称病退隐,自此未现朝堂。传闻他曾执掌皇城防卫,权势熏天,却在最盛之时急流勇退。如今看来,退的或许不是人,而是影。
我取出冰鳞,轻轻压在那行墨字之上。纸面微颤,原本干涸的“冰”字边缘竟泛起一丝幽蓝光泽,仿佛被唤醒一般。我呼吸一顿,立即将鳞片移开,再看那字,已恢复如常。
这不是巧合。
这鳞,不只是信物,更像是钥匙,能与某些隐秘机关共鸣。而冰魄司所图之事,恐怕不止是清除寒霜门这般简单。
“找到了?”苏青鸾不知何时已站到我身后。
我把书简推过去,她低头看罢,嘴角扯了扯,像是想笑,又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所以,那个下令屠我满门的人,是当今圣上的亲信?还是说……”她抬眼,“根本就是圣上自己?”
“现在还不能断言。”我合上书,声音压得极低,“但可以确定的是,二十年前那一场‘叛逃’,从头到尾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你父亲带走的不是你,是他手中最后一枚棋子。”
她冷笑一声,手指猛地攥紧书页边缘,纸角瞬间皱成一团。“他临死前说,不想我死在别人定的命里。可他自己,不也早就被人定了命?”
我沉默片刻,点头。
“所以他才会被灭口。”我说,“因为他说了不该说的话。”
“那我们现在呢?”她忽然转头盯住我,“我们查到了这里,是不是也已经……踏入了那个命里?”
我没有立刻回答。灯火在她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影,那双眼睛里没有泪,也没有惧,只有一种近乎清醒的痛。她不再是那个躲在寒潭边问“娘为什么要走”的小姑娘了。她终于看清了——这场局,从一开始就不允许有人全身而退。
我重新坐下,将冰鳞收回怀中,紧贴胸口。它依旧发凉,却不再令人不适,反倒像是某种回应,在提醒我它的存在并非偶然。我闭目凝神,运转玄冰诀,真气自丹田升起,缓缓游走周身。当气息经过心口时,那片鳞竟微微震了一下,仿佛与功法产生了某种牵引。
我猛然睁眼。
这不是单纯的寒毒压制术。玄冰诀之所以能与冰鳞共鸣,是因为它本就源自同一脉络——或许是寒霜门遗下的古法,被太乙真人改良后传于我手。而冰魄司之所以要毁掉地脉,正是因为有人能同时掌控火与冰之力。
灵汐公主是火命,我是冰脉。
双生相克,亦可相燃。
若真如书中所言,冰魄司掌“江湖要脉”,那他们真正畏惧的,不是一门一派的复兴,而是某种力量的重聚——涅盘之火,需以霜血点燃。
“你在想什么?”苏青鸾见我久不出声,低声问。
我抬头看她:“你母亲临终前说的那句话——‘青鸾涅盘,血燃霜天’。你还记得每一个字吗?”
她皱眉:“我记得很清楚。她说完就咽了气,那声音到现在还在耳朵里。”
“这不是告别。”我缓缓道,“是咒语,也是预言。”
她瞳孔微缩。
我还未及解释,忽觉案上箭杆轻颤了一下。不是风动,也不是错觉——是尾羽上的银灰色绒毛,正极其缓慢地收拢,如同活物呼吸。我伸手去探,指尖刚触到羽毛,一股极细微的寒流顺着经脉窜入体内,竟与玄冰诀运行轨迹完全一致。
我猛地抽手。
这支箭,不止是武器。
它是信使,带着指令而来。射向石台的那一簇霜心焰,并非要毁去痕迹,而是要在特定时刻激活残留的气息。而现在,时机到了。
“把灯吹了。”我迅速起身。
苏青鸾反应极快,一口吹熄油灯。黑暗瞬间笼罩室内,唯有窗外透进些许微光。我屏息靠近案台,目光死死锁住那支箭。数息之后,尾羽再次轻颤,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淡蓝光丝自羽根渗出,沿着箭杆缓缓爬行,最终停在箭镞处,凝成一点微芒。
这不是人力所能为。
这是某种禁术的余引,借箭为媒,感应持有者的血脉。他们在追踪我们,不是靠人眼,而是靠这件器物本身。
“他们知道我们在哪。”我压低声音。
苏青鸾已拔剑在手,站在书阁入口,背脊紧贴墙壁。“现在怎么办?逃?”
“不能走。”我盯着那点蓝光,“一离开,他们就会认定我们在掩盖什么。反而会派出更多眼线。我们必须在这里,把这条线——”我伸手握住箭杆,用力一折。
咔。
箭身断裂,蓝光骤灭。
“——掐断。”
她看着我手中的断箭,眼神变了。不是惊,不是惧,而是一种终于看清前路的决然。
我将断矢投入铜炉,覆上灰烬。然后翻开《大靖隐制考》最后一页,在空白处写下三个字:冰魄司。笔锋凌厉,墨迹未干。
苏青鸾走过来,抽出腰间短刃,在书页边缘划了一道深深的刻痕,与我的字并列。
“从今天起。”她声音很轻,却像铁钉入木,“我不再是逃命的女儿,你是破局的刀,我是执刀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