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闹钟还没响,屋里一片漆黑。我靠着床头坐着,眼睛一直没闭。阿辞躺在我旁边,呼吸起初还算平稳,可到了两点四十分左右,他的脚突然抽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
我没动,手却已经搭上了他的手腕。
又过了几分钟,他整个人猛地绷直,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像是从很深的地方挤出来的。紧接着,他双手乱抓,直接坐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眼睛睁得很大,却没有焦点。
我立刻开了床头灯。
光线一亮,他还在喘,额头上全是汗,头发贴在皮肤上。我伸手去扶他肩膀,他猛地往后缩,差点撞到墙上。
“阿辞。”我叫他名字。
他没反应。
我又靠近一点,轻轻握住他一只手。掌心冰凉,指尖发抖。我把他往回拉,他挣扎了一下,力气不小,但没有真的推开我。
等他稍微安静些,我把他的袖子往上推了点,想看看有没有新的伤口渗血。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右手背上的东西。
五个小孔,排成一条直线,像是被人用针扎过很多次。边缘结着暗红色的痂,其中一个还在往外渗一点点血珠。
我心跳加快,但没松手。
我起身拿了医药箱,回来时他已经靠在床头不动了,眼神空落落的盯着天花板。我用碘伏棉片擦他手背,他忽然用力一甩,把我的手打开。
“苏小姐。”他开口,声音很冷,“我的医疗记录受法律保护。”
我不抬头,继续拿新的棉片擦拭。
“那你告诉我,”我说,“谁给你打的针?打了多久?RL-739是不是你住的房间编号?”
他僵住了。
房间里很静,只有窗外远处传来几声车响。风吹动窗帘的一角,扫过暖气片,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没再说话,也没动。我重新给他涂药,贴上创可贴。这次他没反抗。
刚贴好,他突然抬手抓住我手腕,力气大得让我疼。我以为他又会说什么冰冷的话,但他只是看着我,眼眶一点点红了。
然后他整个人往前倾,额头抵在我肩上,手臂死死抱住我的腰。
“别赶我走。”他的声音断了,“我不想变成那个没有感情的人……我怕……我怕我醒过来就不是阿辞了……”
他越说越轻,到最后几乎听不见。身体一直在抖,像冬天里没穿外套的孩子。
我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拍他后背。我只是坐着,任由他抱着,一只手慢慢抚上他后脑。
他的发丝湿透了,混着冷汗贴在我颈侧。
我不知道他在梦里看到了什么。但我能感觉到,刚才那场噩梦不是普通的恐惧。那是有人在他清醒的时候,一点点把他拆开,又拼回去的过程。
而他记得。
至少有一部分记忆,正在往回涌。
过了很久,他才松开手,慢慢躺回去。眼睛闭着,睫毛还在颤。我摸了摸他额头,体温正常,但脉搏跳得有点快。
我坐在床沿没动。
医药箱摊在膝盖上,创可贴包装纸被我捏在手里。我把它折了几下,塞进裤兜。等天亮以后,我要去找个药店,看看这种医用贴的批号能不能查到来源。
外面开始有环卫车的声音,扫地的刷子划过水泥地,节奏缓慢。楼上传来开门声,接着是水龙头放水的动静。
我低头看他。
他睡着了,嘴微微张着,呼吸浅。那只贴了创可贴的手放在胸口,手指蜷着,好像还握着某种看不见的东西。
我轻轻碰了碰他第二颗纽扣。
昨天我就发现了,这颗扣子颜色比别的深,边缘也厚一些。现在它正对着灯,我能看见侧面有一道极细的缝,不像手工缝制的痕迹。
他没戴手表了。
昨晚他说那块表不是他的,醒来就有了。衣服也是。我现在信了。
如果他们能在他身上装追踪器,能在医院给他戴上监测环,那为什么不能换掉他的衣物,在纽扣里藏发射装置?
我盯着那颗扣子看了很久。
然后伸手,轻轻按了一下。
咔哒。
非常轻微的一声响,像是微型开关被触发。
他眼皮猛地跳了一下,手指抽动,呼吸变重。
我赶紧松手。
几秒钟后,他恢复平静。
我收回手,心跳没停。
这不是巧合。这个动作和他昨天睡前说的“车开了”,一定有关联。
我不能再让他一个人睡太久。
我决定白天不上班了。外卖站点可以请假,少挣一天钱没关系。我现在最怕的不是穷,是有人趁我不在,把他从我身边带走。
太阳慢慢升起来,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地板上一道斜线。我起身关了灯,坐在桌边喝水。
水杯是昨天烧坏手机后泡残骸用的,现在里面沉着一块发黑的塑料片。我把它倒掉,洗干净杯子,重新接了水。
刚放下杯子,床上的人又动了。
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左手压在身下,右手垂在床边。创可贴边缘有点翘起,渗出一点淡黄的液体。
我走过去,蹲在床边看他。
他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我以为他又要做噩梦,正准备叫醒他,他却突然说了句话。
“他们删过我的记忆。”
“不止一次。”
我愣住。
他眼睛没睁,像是在自言自语。
“每次醒来,我都忘了前一天的事。”
“但他们忘了……有些习惯不会丢。”
我屏住呼吸。
“我喜欢热牛奶。”
“不喜欢咖啡太苦。”
“下雨天会头痛。”
“还有……”
他停了一下。
“我讨厌金属床。”
说完这句话,他呼吸变得深长,像是终于进入真正的睡眠。
我没有动。
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在我脑子里过。我不是在听故事,是在拼一张被打碎的照片。每一块碎片都带着伤痕,可我还是想把它拼完整。
我站起来,把窗户的锁拧紧。又检查了一遍门链是否牢固。
然后从抽屉里拿出备用机,开机。
信号格是空的。
我拨通林晓的号码,等她接。
“是我。”我说,“那个图,你能再看一眼吗?”
“现在?”
“嗯。”
“发来。”
我把照片传过去,只发了穹顶结构那一块。
她沉默了几秒。
“这设计……有问题。”
“怎么说?”
“它不符合任何现行建筑规范。”她说,“但它也不是复原图纸。”
“什么意思?”
“它是实验性的。”她的声音压低了,“就像……在测试某种承重极限。而且你看这里——”她指着连接柱的位置,“这些焊接点的角度,根本不是为了稳定,是为了引导震动波的方向。”
我脑子嗡了一下。
“你是说……它不是用来建楼的?”
“更像是……”她顿了顿,“用来毁掉什么。”
电话那头传来脚步声,她说了句“来了”,然后挂了。
我拿着手机站了很久。
实验性结构。引导震动波。
不是为了建造,是为了摧毁。
我转身看向床上的人。
他还睡着,眉头皱着,手又开始轻轻抽动。
我知道他又要做梦了。
我走过去坐下,握住他那只贴了创可贴的手。
“阿辞。”我轻声说。
他没睁眼,但手指动了动,回握住我。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你不能醒得太快。
但也别睡太久。
我需要你知道我是谁。
更需要你记得,你还愿意相信我。
楼下传来早餐摊炸油条的声音,香味顺着通风口飘上来。
我靠着床头,没松手。
他的手指一直没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