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与秦徽音起初不算相熟,在秦府那样吃人的地方,秦徽音是庶出的身份,生母早亡,在府中亦是人人可欺。
秦徽音在府中处境本就艰难,分明只要按着秦儒守的吩咐,随着府中兄弟姊妹一同以欺负安歌为乐,讨好秦儒守,也可少受一些苦头。
可她心存善念,宁愿多挨着责打,也从不愿如此。在明知会触了秦毅与秦儒守霉头的情况下,几次三番偷偷地给安歌递药,递着吃食。
“阿音姐姐,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何他们要这般对我们?”
“有的人生来便是厉鬼,他作恶就是没来由的。”秦徽音那年六岁,她看向安歌的眼神是带着无力。
后来,安歌想过,是不是只要讨好秦儒守,自己也就能少受些罪,阿音姐姐也可少挨打。
小小的身躯趴在地上,供他骑在自己背上放肆大笑。
可五岁的安歌如何驮得动八岁的秦儒守,二人双双摔在了地上,迎接她的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当她替秦儒守提着书箧去学堂,也常会遭秦儒守的同窗调笑:“秦家公子,又带着你家那童养媳来了!”
秦儒守每每听见这类话,便会觉自己脸上无光,因而故意叫安歌难堪,甚至让同窗在她衣裳上胡乱写字作画。
再说要将佳作保留,刻意引人撕烂她的衣裳,让她捂着零零散散的破布料子,沿着云州城的长街走回秦家。
虽是尚未及笄的孩子,可在知耻辱的年纪里,羞愤地被满街异样的神色相对着,指指点点。
那是安歌第一次没了生念。
是秦徽音出现,将自己身上满是补丁的外衫脱下,裹住了她身上那件破烂的麻布衣。
她说:“活着,安歌……只有活下去,才能寻得为自己争口气的机会。”
安歌睡得极不安稳,隐约察觉有人来到床边,却被梦魇拖住睁不开眼。
晏鹤川看着床上的人儿双手紧紧攥着,呓语喃喃:“不要……不要去……”
他心中怅然,拿着打湿了的帕子轻轻擦着她额上的细汗,一边温声哄着,轻拍着她的肩头,一如幼时哄着那半大点的小团子一般。
恍惚间,安歌听见几道不同声音交织着唤着:“歌儿……歌儿慢些跑……”
入秦府前的记忆,都只化作拼不圆满的片段,在午夜梦回时,才得以零零散散地闯入她的梦里。
时而有一株高大的玉兰树,时而有练武场里一柄被她抱在怀里的长剑,稚嫩的声音笑着唤着:“阿川哥哥……”
有从棋盘上撤下的一双大手将她抱起放到腿上,再从一旁捻着蜜枣喂她,耳畔是男子低沉的声音带着宠溺的笑意:“小馋猫。”
也有自己嚎啕大哭时,捧在手里的兔子灯,有少年清朗柔声的轻哄,还有女子明媚温柔的笑声传来。
可画面陡转,是刀剑锋芒,遍地横尸,耳畔满是哀嚎着求救。
紧接着那扇漆黑的秦府大门狠狠关上,还有推她入了深渊的女人那一张可怖的脸。
这一切安歌不知梦见了多少回,早已分不清是梦境里自己臆想而成的假象还是自己真的拥有过那一切。
每每惊醒,梦中人的声音远去。她仍旧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柴房里,只闻老鼠吱叫还有她难以自控的惊惧啜泣。
安歌一睁眼,发现自己仍回到了那处漆黑的柴房,眼前有一只老鼠越来越大,随后竟张牙舞爪地朝她扑来。
安歌猛然惊醒!
她惊坐而起,未意识到眼角竟湿润着。
床边守着的人连忙起身:“可是做噩梦了?”
周围只留着一盏微弱的灯,她看向晏鹤川,意识到是梦,缓缓点头,平复着后怕的心绪。
他从一旁倒了水来,坐到了床沿,一边扶着她,一边将杯子递到她的唇边:“喝点水,缓一缓?”
安歌小心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鬼使神差地张口,被他喂着喝了水。
末了,他还拿了干净的帕子替她擦着唇角。
“王爷守了我一夜?”她见他神色带着几分倦色,忍不住开了口。
“你睡着时高热未全退,本王不放心。”他将杯子置于一旁的小几上,探过手碰上她的额头,确认着热度已退。
安歌望着他,心中疑惑。他待她,事无巨细到像是一不留神就会一碰即碎的珍宝。
世人都说他步步为营,心思缜密,才得以在二十四岁的年纪以异姓王的身份谋得大权。
若真如此,如今幼帝继位,她这先帝遗女又偏偏在此时回了京,他想要谋大位,该忌惮她,视皇室血脉为眼中钉才对。
又为何对她百般照拂?
“若有哪里不适,需及时与本王说,好让太医过来给你瞧瞧。”他叮嘱着。
安歌垂着眼帘,轻轻点了头。
她若有所思,还未从梦中抽离,那几道亲切的声音犹在耳畔,可她此生都无法确认了。
她声音细微地开了口,怅然若失地轻声道:“我的母亲死在了十三年前……我的父亲也不在了?我如今回来了,却没有家人了……”
晏鹤川听出了她话语里的失落,他知晓举目无亲是何种感受。离家多年,再归时却连至亲之人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如何能不难过?
“王兄还在,歌儿便有家。”他声音轻柔动听,伸手将她垂落在脸颊上的头发轻轻拨到了一旁,看到她眼中闪动着的泪光,心里一紧。
眼前的少女却是极力忍着眼眶里的泪,泫然欲泣地抬起眼眸来,连看向他时的目光都带着怯怯。
她咬着唇瓣,双手纠结地绞在一起,似是不知该不该将他的话听进去。
晏鹤川想起,幼时她每每受了委屈,谁哄都不好用,只想着扑到他怀里。
一边含糊不清地告着状寻求安慰,一边憋屈地啜泣,小脸通红,一双大眼睛泪汪汪的。
他见不得她哭,见不得她受半分委屈,万事都愿迁就着,每次都耐着性子温柔哄着。
她本就是家里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怕疼怕苦怕黑,会偶尔耍耍小性子,可却是自小知分寸。
“此处本就是曾经的昭王府,扶光院是你幼时随你的母亲一起居住的院子,你如今大可放心住下。”
他目光温柔注视,带着心疼看着她脸颊上的伤。一边从一旁拿了药膏,打开后,拿着药签动作轻柔地替她上着药。
提醒着:“这伤还未好,可不能再哭了。”
“谁要哭了……”她小声反驳,抬头撞进他含笑眼眸,瞬间泄气移开目光,却瞧见他手背上那一圈醒目的牙痕印子。
心虚地看着,犹犹豫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